第三章

3.

第二階。弦之回響。

那孩子孤身踏入之時,魂光尚未穩固,氣息紊亂得像風中殘燭。這階與第一階的幻象不同,不再逼問「你為何而活」,而是直指魂之契合。

試煉場化為一座沉眠戰場的回聲——斷界原野。風沙中埋骨成堆,每具殘骸旁皆靜置一件魂器,或劍、或刃、或琴、或戟,數十柄無主之器,皆曾見證過極限戰鬥,沉睡數百年,封存於浮壇之中,等待下一個能喚醒它們的人。

無人觸碰,無人能近。三十年來,無一人令它動容。

而他——踏入第二階不過一刻,魂氣紊亂未穩,竟未選擇近前那數柄尚保有形的低階魂器,而是直直穿越魂頻緩衝層,朝最深處那一片災環走去。

我望著他腳步未歇,眉心微蹙,旋即輕笑,語中無掩嘲諷:「太狂了。」

那片災環,不是一般人能靠近的。

它名為——血契寂塔。

不屬於任何已知兵器體系,而是由數十柄失控魂器的殘魂所構築,一層層疊成塔形幻域。這些魂器曾被無數異質者執握,卻因操控不當或心志崩潰而反噬主體,最終失去原主,自主封鎖於此,靈性未亡、殺意恆存。凡踏入其中者,魂頻會即時遭受混亂干擾,若無極度穩定的靈魂結構與壓倒性的意志力,便會觸發武器殘魂的共鳴攻擊。

那不是考驗。那是處刑場。

塔中,一旦出現多重魂頻交織,便會引發魂裂現象——所有殘魂將同時出現,並視闖入者為入侵目標,群器集體撕裂其魂殼,直到連核心意志都被碾碎、吞噬、消弭於無形。

自我創設浮壇試煉以來,三十年間,血契寂塔的門前從無熙攘。真正踏入其中者,不過十人——無一不是為奪魂器而來,無一人,全魂而返。

而那孩子,卻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

少年獨自走進這片灰燼與殘響構成的環域,腳下是一層層碎裂的魂晶與燒焦的紋盤,一步踩下,灰塵與殘影一齊被喚醒。災環在此盤繞——這是第二階之內最惡劣的象式環構。十二座高塔立於浮壇四周,每一塔頂皆懸有碎裂巨鐘,其聲不報時,而鳴魂。當試煉者踏入陣中,鐘聲響動,將自身魂頻反射千倍萬倍,使之陷入崩解的迴響,直到魂核震碎。

這裡沒有對手,只有過去戰死者的魂器。

無數魂器斷裂沉睡於場中央,破刀、斷槍、熔爛的魂甲、碎弦、裂刃,全都靜靜地埋伏於地,如同墳場。

我一時竟移開了目光。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不忍。他才十二歲,一個靈魂還未穩定成形的年紀,卻要面對那群滿布殘念的斷魂兵器。他還太年輕,太孤獨,太——像從前的我了。

他每一步踏下,血契寂塔的魂氣便隨之震動。第一道魂影現形,是一把長弓,形似蒼骨,其弦竟為剝離魂筋所製。那弓無聲發箭,箭非實體,而是一段記憶。射向他的,不是殺意,而是某位死者臨終時的絕望與遺憾。

他身形一頓,眉眼劇顫,幾乎踉蹌跪地。

那不是任何招式能防的東西。那是記憶侵蝕,一種將人內在崩解的方式。

但他硬生生地咬牙,將那段不屬於自己的悲鳴,整段吞了下去。

他沒有退。

第二階魂器現身,是一對旋刃短戟,虛實交錯,劍意纏繞,擊打時發出尖銳異響,如萬獸哀鳴。那魂影撲來時,浮壇上空魂環齊震,連我手中本已熄滅的魂印都泛出一層冰冷銀光,似乎預示著什麼不該甦醒的東西正在逼近。

他卻左臂一轉,猛然橫舉。

「魂氣疾破——裂腕式!」

他一聲低喝,五指如鉤,彷彿從空氣中撕裂出一道無形之弧。氣流震盪扭曲,將前撲的短戟撞得倒飛,鋼鐵之聲混著虛影碎裂聲,響徹整座塔層。

我在外圍眯眼觀察,心頭第一次泛起某種難以言喻的悸動。

那不是標準式魂技——技巧粗糙,調度失衡,魂頻呼吸紊亂,按理根本不可能成功。但他做到了,硬是以不成熟的自創式樣震開了進攻魂器。

不是技巧讓他過了這一關,是絕對不肯後退的意志。

他沒有喘太久。

他只輕輕抹去嘴角一絲血線,動作冷靜得近乎錯亂,像是身體根本無暇顧及疼痛,只記得如何呼吸,如何向前。

然後,他抬腳,踏進了塔的深處——那是「寂息長階」,整座血契寂塔中最陰沉狹窄的一段。

長階不寬,僅容一人通過。踏上第一步,魂障便自行關閉,如同封棺。此處沒有敵人,卻是整場試煉最難通過的部分。不是因為攻擊,而是因為這裡藏著所有失敗者的「遺魂殘意」。每一階踏出,彷彿都踩在某人未竟的意志之上,那些殘念如黑霧盤旋,似乎不願放任何一個踏足者通過。

他的呼吸漸沉。每走一步,那些殘魂便似蛆蟲般鉆入皮膚與記憶,低語著、蠱惑著、撕扯著。

——「你走不到那裡的。」

——「你以為你是誰?他們都比你強,現在全都死了。」

——「回去,否則你也會被吞進來。」

但他沒有停。他的步伐甚至沒有亂,只是慢了,每一步都像是從淤泥中拔腳,像是在與一整個世界的失敗對抗。

我在外圍觀測鏡前望著,忽然握緊了手。那些聲音,我聽過。那些凝視、那些折磨、那些黑影在血與魂之間的盤旋,我也曾在這條階梯上與之相遇。那時,我選擇後退,直到再一次踏上時,已經斷了一魂。

而他,沒有。

他只是安靜地、堅定地、一步步走下去。

終於,在寂息長階最後一級,他腳下一沉,像是踩空。眼前的牆面,在那一瞬自動向兩側裂開,如同被他的意志震退。

那是一道無聲之門。

門後,是塔的最底層核心:殞鳴殿。

那裡,沒有任何可供行走的階石。整個空間像是由破碎的記憶拼合而成,魂器殘影浮懸於空,發出細微的顫鳴。溫度極低,魂氣卻亂得驚人。每走一步,便有虛影拂面、刀鋒掠頸,那些本不該存在於現世的斷器之魂,在這裡以最原始的形式躁動、覓食、哀鳴。

他剛踏進去,便有一道雙刃魂斧瞬間凝形,如鷹撲下!

他未閃避,只是側身微讓,魂氣一縮,肘擊斷其弧線。魂斧崩裂成聲波似的碎魂漣漪,在他身側激出細微的裂痕。他沒有停下,只是繼續向前。

魂器群開始激化。它們像是感知到了異類入侵,不再是單獨衝擊,而是組隊壓境——幻劍、刃輪、鏈爪、戰笛,一一在他周身陣列成型,如同圍獵的魂獸。

他忽地停下,左手伸出,食指與中指並攏,向虛空一指:

「魂氣震環——擴式·五陣破。」

魂氣以他為心,激盪而出,如薄鋼片震鳴,一道道迴響穿透魂器亂流。那不是什麼成熟技法,而是極度原始的反擊式魂壓。低級魂器在那一瞬崩解,變成光屑融於空間。

但高階魂器們依舊在等待。

等待他進入最中央,那唯一未曾出現的魂器之域。

而他,終於走到了那裡。

那是一塊孤懸在半空的碎岩平台,四周虛無扭曲,唯有一條極窄的能階橋將他與那地相連。

他站在橋前,抬起頭。

平台中央,靜靜橫懸著一把長弦武器,似琴非琴,似弓非弓。它的弦線由七道黑銀魂脈構成,輕輕懸浮於空,弦尾未接地,魂鋒自動於氣中鳴動。

那便是——弒魂弦

而他,終於抵達了。

但這不代表,他已得到允許。

來到這裡的試煉者也不少,可是是怎麼死在這兒的,我不忍直視。

那刻,風停了。

不,是整座塔的魂壓在瞬間降至接近真空。周遭殘魂紛紛靜止,不再攻擊,不再哀鳴。牆體上隱約顯現出古老的魂紋,一圈圈隨他腳步泛起微光,像是在辨識,又像是在警告。

然後,我聽見了那聲顫鳴。

弒魂弦,響了。

不是嘹亮的號鳴,也不是狂暴的怒吼,而是一種極輕的細震——像某個封鎖百年的存在,在不情願地睜開雙眼。

那聲音太微弱,卻震得整座浮壇第三、第四階層瞬間裂痕叢生。

一旁觀察的使者倒抽一口氣:「……怎麼可能。」

「它竟……響了?」

我沒有回答。

我只覺得,魂印的紋路像被火燒了一樣發燙。

這不是「接受」。

這是——甦醒前的覺察。

弒魂弦不曾接受任何挑戰者,這次也不會例外。它只是,從沉眠中抬起頭,望了一眼那名少年而已。

而那眼神中,藏著的不是認同,是殘酷的試煉意志。

他還未得其認可。只是,還活著。

也許,下一刻就不一定了。

他只輕輕抹去嘴角一絲血線,然後,踏入了塔的最深處。
——弒魂弦所在之地。

但那裡不是一座房間,不是一把武器靜靜懸浮的神壇。

那是一段記憶構成的廢墟。

當他的腳步踏入,那片原本空曠無聲的寂域忽然如同被什麼機制驟然啟動。魂壤顫鳴,浮牆開裂,一道道灰白的殘影自四面八方崩解、聚合——不再是單純的幻象,而是被魂器重構的「過去」。

練琴室的牆。

老師打開鐵門的嘎吱聲。

泛黃紙譜被反覆翻折的摺痕。

以及,那雙總是冰冷的手,從背後強行按住他腕部的力道——

「不準抖。你手抖,是你對這段音沒敬意。」

「你以為你能上舞台了?錯一個音,你連門口都別想踏出去。」

他的呼吸驟滯。他還是站在寂塔中,但空間正逐漸扭曲為那個封閉、壓抑、日復一日重複的「練習地獄」。

音律開始出現。不是旋律,而是——

嗡、嗡嗡嗡……

——錯音。

每一個音都像被無數次重播過的碎裂片段,卡在指節裡的痛感,落鍵時腦中被劈開的嘶吼,還有那隻靠得太近的眼睛,總是在他耳邊低語:你會搞砸的。

「你注定搞砸。」

他渾身汗濕,卻連背脊都不敢彎。

魂氣開始潰散,整個塔的重力拉扯隨之加劇,如同某種不可抗拒的魂頻嘶鳴試圖將他壓垮。他知道那是弒魂弦在試探。這不是攻擊,而是審判——用他自己最深層的破碎記憶審視他是否值得。

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五指節繃緊到泛白。他跪下,不是屈服,而是為了撿起散落在地的一張譜。

那是他四歲那年練過上百次的《狂想練習曲》。他認得譜上每一處他錯過的音,每一段被劃掉重寫的手記,甚至連那一滴滴不知是汗還是淚的痕跡都清晰可見。

他緩緩閉眼。

再睜開時,視線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

「……你想看我最不想被記得的東西嗎?」

他將譜舉高,深吸一口氣。

「那我彈給你聽。」

沒有琴。只有魂氣震盪出的琴鍵殘影。指尖落下,塔中回音震動。音準不完美,但力道分明。他用魂頻、用記憶、用那些被逼瘋的歲月,在沒有琴的情況下,完整「演奏」了那一首《狂想練習曲》。

每一音,都是對自己過去的正視與抗衡。

塔中的浮牆開始裂開,一道微光從魂域上方灑下,如某種認可。

就在他收尾的那刻,弒魂弦終於現身。

它懸浮在塔的核心處,外形如斷弓斜繞,如絲弦凌亂糾結,其上浮動著魂紋殘響。它沒有再用幻象試探,也沒有如其他魂器般主動攻擊——它只靜靜地,發出一聲幾近無聲的低鳴。

他知道。

那是邀請,也是——最後的關口。

他抬起左手,彷彿被那弦的氣息牽引般,伸了過去。

魂器反噬之律,向來殘酷。越強的魂器,越不願臣服。若強行觸碰未經認可之器,魂力必被反灌,魂脈炸裂而亡。他應該知道這點,但他沒有停下。

那弦,忽地一閃,從空中筆直落下。

像一道墨火,纏上了他的手腕。

他沒有叫。但整個人瞬間跪倒,雙膝陷入塵沙之中,指節死白。弦如活物,纏繞著他的手臂瘋狂滲入,像要將他的骨血一點一滴吞噬。

我屏住呼吸。

弒魂弦,選擇主人的方式,不是「給予」,而是「吞噬」。若你能在它噬魂之前,反噬它的核心魂頻,才能成為它的主。

他的手臂在抖,脈絡漸顯。青筋之下,紅痕浮現,那不是血,而是魂印在燒灼經脈。從手腕一路燃燒到手肘、再到肩,然後——整條手臂。

他發出悶哼,終於咬破唇角,鮮血滑落,滴在塵土上,燙出一圈黑煙。

但他沒有退。

「魂……燃灼——」他低吼,另一手五指成弓,抵住胸口,一道自創招式爆發而出。

那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華麗術式,只是一股狂猛的意志與魂力,以拙劣但極純粹的方式反向壓入弒魂弦。

風再起。

他與弦之間的魂頻開始共鳴。

那是第二階最大的秘密——不是誰征服了誰,而是誰,讓這世界上最驕傲的器,願意俯首。

下一刻,逆魂流竄,血脈震鳴。

他的指尖碰觸到弦的那一刻,整個血契寂塔轟然一震。

魂鏈反噬如狂風倒灌,他的手臂瞬間浮現大量的魂痕裂紋,痛楚排山倒海般從臂骨貫入中樞。那不是普通武器的認主痛苦,而是魂器「選擇」的撕裂過程——是它在問他,是否願意連「自己」都一起交出來。

他痛得彎下身,左手死死扣著地面,齒關咬緊,血從指縫流出,但他沒有放手。

「你若是弒魂之弦——」他低聲說,「若我不夠格,那就來殺我。」

弦聲再響。

他的手臂,在那刻,被一道浮現的魂印燃燒封印。

弒魂弦,認主。

——但代價,尚未結束。

少年的魂頻,在這片死域中,發出某種極度違和的韻律。那不是技巧,也不是招式,只是一種純粹的、帶著災環熾烈燃燒的本能。他甚至還不懂得如何壓制魂力的逸散,但正因如此,他的存在像未封口的烈焰,點燃了整個血契寂塔的迴響。

魂弦驟然激鳴。

那一刻,整片魂器墳場仿佛甦醒,所有斷刃與魂片震動、嗚鳴,化作回音浪潮向少年壓迫而去。其他魂器嘶吼,彷彿不甘,被這樣一個不成熟的靈魂喚醒弒魂弦。

我看見他撐著雙膝,氣喘如牛,魂脈快要崩斷。

但他沒有退後一步。

少年張開手,向那柄被鎖的魂器伸出手臂。魂鏈當即破裂,七道封印瞬間炸開,強大的魂壓如黑焰般噴發,整個浮壇晃動。

那柄魂器竟像有生命一般,自柱上飛出,鏈弦化作尖嘯的漩渦,猛然纏上少年的左臂。那一瞬,他的身體被硬生生地舉離地面。

然後——

反噬開始了。

弒魂弦如火蛇纏繞,將自己的魂紋強行銘刻在他血肉之中。少年痛得像是要把整條手臂撕下來。他在半空中掙扎、扭動,卻一句話也沒喊,只咬住自己右肩的衣角,血從嘴角滴落,滴進魂紋燃起的火焰裡。

他的魂脈被撕開重組,筋骨像在被鐵錘鍛打,一道道赤紅的紋路從肩膀蔓延至指尖,再逆流至心口。

這不只是認主——這是災環與魂器間的相斥與融合,是血肉被強制貼合靈性鋒刃的重塑,是撕裂與吞噬的雙向殘酷儀式。

少年猛地墜地,彷彿已斷氣。

我皺起眉。他的脈象紊亂至極,魂息極度不穩,竟還未斷,但也已接近魂體爆裂的臨界線。

然而就在這時,他微微動了。
我看到他緩慢地,像破碎的獸,用右手扶地,撐起身體。那隻被魂弦纏住的左手幾乎全黑,布滿了燒痕與裂縫,一道象徵認主的「弦焰印」深深刻入手臂,正隱隱發光。

接著,魂器的回饋才真正開始。

第一道痛,來自指骨。不是折裂,而是如同有萬千針芒從骨髓深處逆刺而出,強行破壞舊有魂路,再將魂器的音紋活生生嵌入他的神經。
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整條左臂無法控制地顫抖。他張口欲嘶,卻連聲音都無法發出。

第二道痛,是火。不是普通的灼燒,而是一種從皮膚底層向外翻滾的「燃」,似乎整條臂膀的筋肉正在被拉開、擠碎、熔化——而他還必須清醒著感受這一切,否則魂頻一亂,認主將立刻失敗。
他咬緊牙關,牙齒交錯得幾乎錯位,嘴角溢出血絲。他整個人已跪伏在地,背脊劇烈起伏,卻硬是沒有讓額頭貼地一寸。

第三道痛,是「回響」。

那是弒魂弦的本質。魂器中最兇猛、最危險的核心,不是破壞力,而是它會將持有者的魂波與自己的「殘魂」重疊。

他開始聽見聲音——不屬於他的聲音。

「你以為你能控制我?」
「你以為這點痛就算什麼?」
「連弓都握不穩的孩子,竟妄想馭我?」

聲音在他腦海中層層重疊,如破碎樂章倒放的殘響。那是弒魂弦的歷代主人、或半主人的亡魂記憶,被封印在魂器深處,一一朝他壓來。他的意識開始混濁,魂識像是被絞入漩渦,記憶片段混雜交錯。

——他看見過去的自己,在凌晨三點還練著一首從沒彈對過的樂段,指尖全是繭、紅腫破皮。
——他看見某一次比賽前,琴弓在手中斷裂,台下傳來竊笑聲。
——他看見那張曾經崇拜、後來卻只剩責罵的臉,在他耳邊低語:「你永遠不夠。」

這些記憶化作一張張魂影手掌,抓住他的四肢、脊椎、頭骨,往地面狠狠壓制。他的全身仿若被剖開,每一寸靈魂都在叫喊、掙扎、崩潰。

我看著他整個人顫抖如墜冰水,汗水如雨般落下,肌肉抽搐,卻——沒有倒下。

他低聲嘶吼了一句什麼,我聽不清,但他咬破了舌尖,逼自己清醒。他用右手猛力按上那發燙灼痛的左臂,彷彿要將魂器強行「壓回去」,用自己的執念與痛苦反噬回那道魂鏈。

魂印瘋狂擴張,又被他硬生生封住。
火焰在他周身亂竄,燒斷了半邊衣袖,也燒碎了周圍浮空的牆面,但他,還站著。

他站在廢墟中央,身體搖晃、幾近脫力,臉色蒼白如紙,卻雙目灼亮。
過了近半個時辰,弦焰印——穩定下來了。

我在浮壇外喃喃道:

「……他撐過去了?」

魂氣流轉,一縷輕音自塔中響起。

那不是哀鳴,不是怒嘯,而是——應允。

弒魂弦,認主完成。

「……他撐住了……」我低語,眼神終於動容。

下一刻,弒魂弦猛地一震。

那道黑弦,竟在他的手臂上自行化形,如墨紋般刺入肌膚。從手腕一路盤旋至肩,最後繞到胸口,形成一圈殘月之弧。

紋路幽暗,閃著微紅,像從烈火與靈魂中煉出來的詛咒。

他癱倒在地,全身抖如落葉,手臂血跡斑斑,幾近焦黑。

但——他活下來了。

我笑了一下。

「有趣……」

這不只是一場試煉的勝利,而是我所等待的那一刻——

魂之弦,再度鳴響。

浮壇內部回盪著某種低沉的振動,像是遠古殘魂在沉吟,又像沉眠的巨獸將醒未醒的喘息。

而現在,少年站在它的面前。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慢慢走近,像被什麼東西吸引,又像是被它召喚。災環在他身上盤繞,卻沒有阻止,反而開始震顫——

我在外圍觀察,一時間心緒微動。

那柄弒魂弦……竟然也顫動了。

弒魂弦——睜開了眼。

不,是它甦醒了。

他勉強站起來,卻沒抬頭,只低聲吐出一口血沫。

風靜下來。

浮壇第二階的鐘聲,不知何時已完全停止。

血契寂塔……認定他通關。

我沉默了良久。

這孩子,什麼都不會,連基礎凝氣都做不好,但他身上的災環竟能引動弒魂弦反應,還能強行承受反噬完成認主。這不是什麼技巧,更不是天命所選——

這只是,一個孩子的執拗。

愚蠢、不合邏輯、毫無技術含量的執拗。

我心中某一處,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也許,就是這樣的蠢人,才能喚醒這樣的魂器。

我低聲自語:

「很好,孩子。你若不死,便配得上這道弦。」

20250418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