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徐碩泓背我走回宿舍的時候,天邊的雲逐漸收斂了光。風擦過耳際,我的額髮被吹得微微凌亂,卻沒有力氣去撥。濕透的襯衫黏在身上,背後傳來徐碩泓穩定的呼吸和強健的體溫。他的肩膀是那麼寬,像是能承受一切重量似的。

我靠在他背上,腦袋有些昏沉,眼前不自覺浮現出一個很久遠的畫面。

兩歲的我,手指還太短,連琴弓都拿不穩。高高的譜架讓我連看譜都成了一種挑戰,站在小板凳上,腳尖還踮著,重心搖搖欲墜。但我固執地拉著,音不準,音程跳動如迷路的氣泡,卻就這麼日復一日練著。久而久之,我發現自己竟對音樂有著異常敏銳的感受。那不是技巧,也不是勤奮能換來的天分,而是一種……我也說不上來的共鳴。

他把我放到床上時,我已經睏到快睜不開眼。他把濕掉的外套脫下來掛在牆上,去沖了個澡。

不久後,我聽到他坐到自己下舖的彈簧聲。房間黑漆漆的,只有走廊透進來的夜光在我們床沿灑下一點輪廓。

我還記得,有一天父親帶我去聽一場室內樂的演出。舞台中央,一位穿著紅禮服的女士與一位黑襯衫的男子合奏雙提琴協奏曲——是 Passacaglia。兩把深棕色的提琴在聚光燈下像在燃燒,琴聲層層疊疊,如潮如瀑,將我整個人卷入旋渦。那一刻,我突然就哭了,眼淚自己流下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也無法說清。只是回到家後,我就緊緊抱著那把迷你小提琴不放。從那天起,琴聲在我生命裡,成了我最堅定的語言,一種靜默、卻又固執的表達。

徐碩泓是三歲時開始學鋼琴的。他那時坐不住,常常練不到半小時就彈起亂七八糟的旋律,還會假裝自己是演奏會主角,做些浮誇的手勢。但我不得不承認,他對琴鍵的感覺,簡直像是與生俱來的。他的節奏感與和聲理解力總是準確得令人嫉妒。我們有時合奏,我拉弓不穩時,他總能悄悄用左手的和弦輕輕壓住我,像音樂裡的地心引力,把我的顫音拉回穩定的重心。那時的我們,就像雙子星,一拍一響之間,就是全世界。

然後,有一天,我看了一個和小提琴毫無關聯的廣告,卻又哭了。

我真的很愛哭。

那是某次冬天的夜晚,爸媽說公司尾牙,要晚點回來,請鄰居家的保母來看顧我們兄弟倆。結果那位保母不小心在沙發上就睡著了。徐碩泓趴在地毯上,看著卡通看到眼皮直打架,我卻一反常態地堅持睜著眼。那種倔強,大人總說是我的壞脾氣。

然後,那個廣告出現了。

畫面裡,一個聾女孩想學小提琴。她的姐姐不理解她的執著,一度甚至認為她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上百次、上千次,女孩拉得毫無音準,音符像在沙漠裡亂竄。她什麼也聽不到,只能靠記憶與手感模仿姐姐的動作。

「一隻鴨子還想飛?一個聾子還想學小提琴?」

姐姐的聲音帶著不屑與疲倦。

「你是瘋了嗎?為什麼不去學別的?」

然後,姐姐猛地一掌拍倒了譜架,鋼琴蓋重重闔上,譴責的聲音在耳邊炸開——

「不要浪費別人時間!」

聾女孩愣住了。她的眼神閃爍不定,然後低頭落淚。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仍能記得那畫面的顏色、光影與她手中琴弓微微顫抖的角度。那一刻我哭得比聽Passacaglia那次還要兇。因為我知道,儘管我擁有耳朵,擁有天分,也擁有樂器,但我仍不時質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成為那種值得人們停下來傾聽的演奏者。而那個女孩——連聲音都聽不到,卻一樣想要努力。

我從來沒跟徐碩泓說,那晚我為什麼哭。

那時他已經半夢半醒,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努力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嘴角糊糊地嘟囔了一句:「欸你又哭喔……你真的好愛哭耶。」

然後他像是在完成什麼重大任務一樣,迷迷糊糊地從旁邊拿出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小手伸過來塞進我手裡。

「給你啦……不准把沙發弄濕喔。」他小聲念叨著,自己就像小狗一樣窩回毛毯裡,呼吸聲沒幾秒就變得均勻。

我握著那張紙巾,眼淚還掛在下巴,但心卻莫名地安定下來。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只要有他在,就算整個世界都聽不見我拉的琴,也沒關係了。

現在想來,也許那就是我最初選擇這條路的原因之一。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音樂是我能「感知」世界的方式,不是光靠耳朵、手指或節奏,而是——心的重量。

我們曾經一起站上過市區少年樂團的舞台。我還記得那次在聚光燈下,我手指失控地顫抖,是徐碩泓回頭對我吐了下舌頭,我才重新找回拍子。演出結束,我們一起衝下舞台,在幕後跳起來擁抱,他興奮地說:「我們像電影裡的主角!」那個瞬間,我真的相信了。

但後來,徐碩泓的時間被球場佔據了。他的手不再只按琴鍵,而是學著揮拳、翻滾、接球。跆拳道、羽球、衝浪……他的肌肉日漸結實,手掌厚實得彷彿能折彎鋼弦。我問他為什麼不再彈琴了,他只是笑笑說:「我想當更強壯的主角。」

那時我不太懂,現在想想,也許他不是不喜歡音樂,只是他有他要走的節奏。我則依然困在無數個比賽裡,從區賽、市賽、到全國、再到世界賽,像個一次又一次地掏空自己來換得肯定的怪物。

我練習時的手,常常被弓弦勒出紅痕,那些痕跡曾經是我自豪的勳章,現在卻像警告般讓我喘不過氣。就算長了繭,卻未曾停下飛舞著的左手,我想,我就是那麼的固執吧。

這些年,我沒問過徐碩泓還會不會彈琴。他也沒再提。但有些東西,藏得再深,也不會真的消失。

我本以為他已經睡了,卻聽見震動聲——是我的手機,躺在枕邊微微發光。

來訊的是徐碩泓:

【睡了沒】

我苦笑,回他:

【還醒著。你呢】

我還沒睡。
上鋪有規律的翻身聲,棉被微微掀動,木板咯吱一聲。那是徐碩泓。接著,他的手機螢幕亮了。

【你還沒睡喔?】

我沒立刻回,盯著天花板許久,才側過身,用右手指慢慢敲出幾個字。

【我在想事情。】

【什麼事情?】
不到三秒,他就回了。

我指尖停了停,忽然有點難啟齒。但不知為什麼,在這種夜深人靜、燈都關了的時刻,反而更容易把心底話打出來。

【在想我們小時候的事。】
【你還記得嗎?第一次公開合奏的那首。】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他的回覆亮起。

【……《仲夏夜的序章》。】

我彎了彎嘴角。

【你居然記得。還說你都忘光了。】

【只是想測試你記不記得啦。你那個滑音還拉得出來嗎?】

我笑了一聲,隔著床板輕輕踢了一下上鋪。

【你還彈得出那段左手連擊嗎?】

他沒馬上回我。我本以為他睡著了,卻在手機震了一下後看到他的新訊息。

【我彈不出來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沒在練。】

我盯著那行字,忽然想問一個一直藏在心裡的問題。

【你不會厭倦音樂嗎?你彈琴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有過挫折。為什麼?】

這次,他很久沒有回我。
就在我快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一個泡泡訊息跳出來。

【因為你一直在啊。】

我怔住。

【你每次都把自己逼到極限,練那種會練到哭的曲子,還不肯放棄。我看了都會想:不然我也來練一下好了。】

【只是我比較懶,練一練就去打球了。】

【但我彈得開心,大概是因為那段時間,是跟你一起的吧。】

我忽然有點鼻酸,卻也笑了出來。

【你還是那麼會講話,怎麼不去當戀愛小說男主角?】

【拜託,我才不要咧,太噁了。】他秒回,還附了一個嘔吐的表情貼圖。

我翻了個身,把手機壓在枕邊,心卻暖暖的。

「徐碩泓……」我輕聲嘀咕他名字。

——他那種天真、真誠又帶點中二的方式,總能在我情緒快要滑落時,接住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種感謝,但我想,我會記得今晚。

教授的訓話、徐碩泓的關切、凌墨的無聲支持、陸羽澤的瘋癲模樣。

就像當年我們第一次合奏《仲夏夜的序章》時,那個登上小舞台、腳還站不太穩的我,緊張得手都在抖,卻因為他在身邊而撐過來的那一夜一樣。

手機螢幕忽然再次亮起——不是徐碩泓,而是我們班的風紀,段瑾的訊息跳了出來。

【明天早八開班會喔,記得別遲到嘿~】

【尤其是徐同學們,我知道你們剛有點小兄弟情深,但可別抱太緊忘了鬧鐘】

【還有凌墨明天要講報告了!誰敢不來我用高音把你吵醒!】

我失笑,把臉埋進枕頭,回了一句:【知道啦。晚安。】

隔著上鋪傳來徐碩泓的悶聲笑:「她是不是又在碎念了?」

「……有點,」我說,「她說你再賴床就會被高音叫醒。」

「天啊……我寧願被你拉錯音嚇醒。」徐碩泓嘆氣。

我笑著闔上手機,讓夜晚慢慢靜了下來。兄弟的安穩氣息、自小的旋律記憶、朋友的調皮關心,全在這一刻悄然交織成柔軟的夢境。

20250406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