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一如往常的，徐碩泓又不在宿舍裡。
昨晚還是他撐著傘，把我們幾個女生一一護送回另一棟宿舍的。大雨滂沱，卻沒見他抱怨半句。誰知道，今天一大早他又是最早起的人。
……這傢伙根本不用睡覺嗎？
扯。
真是太扯了。
比扯鈴還要扯。
凌墨昨晚安靜得出奇，像是沉澱許久，壓抑著情緒，我們誰都看得出來。
段瑾那傢伙還想多留一會兒，硬要開點話題打破僵局，最後還是被凌墨半推半拒地趕回去：「早點睡，年紀輕輕別傷了身子。」
……哀，明明自己才是傷得最重的那一個。
我們幾個折騰到快兩點才各自散去。現在瞥一眼手機，不過才七點整。
果不其然，徐碩泓依舊留了一則訊息。
【今天在琴韻樓，早餐我買好了，你過來我倆一起吃】
啊？這恐怕是今天最反常的事了吧。
他跑去琴韻樓幹嘛？
還特地等我？
我整個人幾乎從床上彈了起來，腦袋差點撞上上鋪的床板。
胡亂套了件乾淨的衣服，洗漱了兩下，揹起小提琴就往外衝。
從我們宿舍走到琴韻樓，大概需要十五分鐘。
……十五分鐘的晨走之旅。
走到一半我才突然意識到——昨晚他是怎麼揹著我走完這段路的？
而且還下著雨。
結果，他硬生生把十五分鐘的路程壓縮成五分鐘。
……五分鐘。
背著一個人，撐著傘，拿著勤，還能比我自己揹琴走快上兩倍？
真是無語。
無語到我甚至有點心虛：明明我才是哥哥……
。。。
體育生果然不是人
更別提他那雙長腿，腳一跨就能抵得上我兩步半。
昨天我被他揹在背上，躲在傘下，幾乎沒淋到雨。
現在想起來，心口還是熱的。
我抬起受傷的左手揉了揉肩膀，背上好像還殘留著昨晚他肩膀的寬厚觸感。
……哎，算了，別想了。
還是快點過去看看，徐碩泓到底給我準備了什麼早餐吧。
不過話說，我怎麼一直在嘆氣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今日的心情屬於惆悵感吧。
看來待會得練些較為黯淡的曲子了。
我匆匆趕到琴韻樓，一路小跑，鞋底在空曠的走廊裡敲出急促的聲響。空氣裡還殘留著昨夜雨水的清涼氣味，連玻璃窗都鑲嵌著微微水氣。
我走到自己的琴房門口。
這是教授特地替我安排的一樓教室——讀音樂班的學生越來越少，這棟樓裡幾乎能一人獨享一間。教授還說什麼「學長優先」，所以我就這麼舒服地霸佔了一樓。那些大一新生有的是腿力，自己去爬樓梯就好，沒必要跟我搶。
結果——
就在我推門前，耳邊傳來一段旋律。
……等等，那是啥？
我愣在原地，呼吸硬生生卡住。
透過半掩的窗戶，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端坐在琴椅上，手指修長而有力，正落在黑白琴鍵上。
徐碩泓。
？？？？
他怎麼會坐在裡面？
他、他為什麼知道這間就是我的琴房？！
我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差點原地火山爆發。
更要命的是，他彈得——並不差。
雖然明顯有些生疏，偶爾還會在和弦上卡一下，但整體流暢度卻還在，力道沉穩，旋律裡甚至帶著一點少年特有的倔強。
明明我們音樂系的學生手一離開琴鍵就容易荒廢，他卻好像只是「很久沒練」，不是「不會」。
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來拿早餐的，只能僵在窗外，腦子裡不斷冒出疑問：
他為什麼會彈？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這裡的？
最、最重要的——
他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專屬琴房的啊？！
他指尖落下最後一個和弦，聲音在空曠的教室裡餘音繚繞。
我還沉醉在那段旋律裡，卻猛然對上一雙眼睛。
——他停下來了。
該死，他什麼時候發現我在窗外的？
徐碩泓抬起頭，眼神正好對上我。他沒有露出任何驚訝，反而嘴角微微勾起，像是早就算準我會偷看一樣。
「還不進來？想在外面看多久？」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點戲謔。
我窘得耳尖發燙，急忙推門走進去，假裝若無其事地說：「我、我只是來拿早餐的！」
桌上果然放著兩份早餐。
他的那份簡直不叫早餐，就是一個搖搖杯，裡面泡著蛋白粉，旁邊還擺了根能量棒，看著就跟運動場氣味一模一樣。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就這麼對待自己？」
「對我來說剛好。」他聳聳肩，把搖搖杯拿起來晃了兩下，咕嚕一口下肚。看得我雞皮疙瘩直冒。
我的那份……就精緻多了。
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烤可頌，裡頭夾著煙燻鮭魚、嫩炒蛋和芝麻葉，還淋了一點檸檬汁提味。旁邊是一小盒新鮮水果丁，葡萄、藍莓、奇異果切得整整齊齊。甚至還有一杯玻璃瓶裝的優格，上面灑著燕麥和蜂蜜。
我瞬間愣住。
這不是隨便買來的便利商店三明治，這東西……感覺還挺講究。
「你……買的？」我試探著問。
「不然呢？」徐碩泓淡淡回答，隨手把琴蓋合上。
「你還懂這些？」
「店員推薦的，說挺適合音樂生的早餐。我也不知道，你試試看。」
我低頭咬了一口。可頌鬆軟酥脆，煙燻鮭魚的鹹香混著炒蛋的滑嫩，檸檬汁的酸意剛好中和油膩。味蕾瞬間被驚醒。
……靠，這也太好吃了吧。
我努力壓住嘴角的笑意，故作淡定地說：「嗯……還行啦。」
心裡卻忍不住想：這傢伙，怎麼連早餐都能挑得這麼合我胃口？
他把搖搖杯喝完，隨手丟進垃圾桶，乾脆利落得像剛結束一場晨練。
我慢悠悠啃著可頌，還在想到底是哪家店能弄得這麼精緻。
「你哪裡買的？」我忍不住開口。
「琴韻樓後面不是有條小巷嗎？」他一邊拆能量棒，一邊淡淡說，「轉角有家小店，五點就開門。老闆娘說她家兒子以前也是讀音樂的，出國前天天都吃這種早餐。她看我一臉外行，乾脆直接幫我弄了份。」
我一愣，低頭看著那份細緻到不像隨便拼湊的早餐。
突然有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彷彿有人特地為「音樂生」準備，而我就這樣接住了那份心意。
教室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咀嚼可頌的細微聲響。
「……」我終於放下叉子，開口道，「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練琴。」
他抬頭看我，沒插嘴。
我苦笑了一下，像是怕氣氛太凝重，卻又忍不住把心裡的話往外掏。
「從小開始，老師就說我有天份。比賽、考試、演出……一路被推著走。可是，我喜歡嗎？」
我的聲音壓得很低，連自己都快聽不清楚。
「你媽總是說支持我，可我明明想要放下這個已經把我折磨的沒有人性的破東西，她卻依然堅持著要我練下去。」
「我一直搞不懂。小提琴到底算是什麼？是我的專長？興趣？還是只是我必須背負的一個東西？」
窗外晨光透進來，灑在琴鍵上，冷白的光亮得刺眼。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被困在這裡，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卻沒辦法確定這是不是屬於我的路。
「爸就不會，他的支持不是嘴上說說而已，他都會陪你去打球，看球賽，陪你跑健身房，還會幫你買鞋。」
話到這裡，喉嚨像被什麼卡住。
我低下頭，盯著桌上的水果丁，明明色彩鮮亮，卻顯得有些蒼白。
我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你懂那種感覺嗎？你明明沒選擇，卻已經被這條路拖著走。回頭也不是，放棄也不是。」
空氣沉默得可怕。
我甚至後悔為什麼要在早餐時聊這些，氣氛壓得胸口發悶。
徐碩泓卻沒像我想的那樣打岔或敷衍，他只是靜靜坐著，偶爾抬手揉了揉眉心。
體育生的他，或許沒辦法完全理解音樂生的窒息，但他的沉默裡，有一種無聲的陪伴。
我忍不住抬頭看他。
他正低頭收拾桌子，把我吃剩的優格瓶蓋蓋好，動作輕得不像他。
「……所以，」我喃喃地說，「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你跑步、打球、健身，所有的努力都能看見成果，能直接得到答案。可我們……」
我沒說完，因為嗓子突然哽住。
他這才抬眼，目光鎮定，語氣卻出奇的輕。
「那不代表你走錯了。」
我鎮住了。
「你覺得困惑，是因為你還在路上。」徐碩泓淡淡道，「等你走到盡頭，你就會知道小提琴對你是什麼。」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像一顆石子丟進水面，在我心裡泛起一圈圈漣漪。
我低下頭，把剩下的可頌吃完，卻怎麼也嚥不下那股酸澀。
早餐結束，我們誰也沒再說話。
只是靜靜坐著，讓陽光爬滿整間教室。
20250818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