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

第四層,魂鏈裂動。

這裡是我最不願啟動,卻從不省略的一層。

如果說前三層還有人能撐過,那這裡就會讓他們全都跪下。不是跪在地上,是跪在自己靈魂最深的縫隙裡,哀求、嘶喊、崩潰、死去。我見過太多次了。每一次,都還能聽見那種骨縫與魂質同時碎裂的聲音,連帶著血和記憶,全炸開在這片平台上。

我會在他們身上刻下魂鏈——不過是初階而已,只是用來檢測是否具備連結其他魂體的最基礎能力。沒有附加攻擊,沒有召喚,連束縛都談不上。但那種痛,就像把一根灼燒的長針,從脊骨一路穿過心口,直達腦後的魂殼。

血會反噬,魂會崩,身體不夠強的,當場癱死。我不是沒看過。我記得一個極優秀的孩子,十七歲,魂氣穩定,意志強韌,在前三層展現得近乎完美。我親手為他刻下魂鏈的那刻,他的瞳孔只來得及收縮一下,就再也沒有反應了。

醫師解剖時說是魂質碎裂引發心脈逆爆,但我知道——那不是什麼醫理能解釋的事。那是魂的拒絕,是他自己靈魂撕裂自己的那一刻。

這些痛,我全都懂。當年我在戰場上,每一次倒下、每一次撐起來,都被逼出一條條魂鏈。我用傷疤和痛苦記住它們,記住哪一條是連過同袍的臨終之魂,哪一條是鏈住敵將氣息、活活燒斷他的魂命。

我把這技藝留了下來,不是為了什麼光榮傳承,而是——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炸魂、碎身,死得不明不白。

不是所有人都該走到這一步。太多孩子,他們連為何而戰都還搞不清楚,就以為能撐過來。但若一個人,連自己的魂都鏈不起來,那他如何承接未來的死亡與記憶?如何配得上踏進戰場,配得上說出「我願守護」這四個字?

我看著他——那孩子——靜靜站在刻紋陣中央,頭髮因血與汗黏在額上,氣息浮動但不亂。

這不是天真。他知道這一關有多痛。我從他眼底看見了,那種連我自己都不想記起的、被魂鏈穿透時的預感。他知道這不是表演,不是考驗,這是會殺人的試煉。

他卻沒有逃。

我蹲下身,在他面前。

孩子已經被弒魂弦拉扯得奄奄一息,雙膝跪地,額頭抵在地面上,渾身濕冷如從水裡撈出來。連背脊都因剛才的魂灼痙攣地抽動不止,像一根還在燃燒的弓弦,隨時會崩裂成一地碎骨。

可他沒說停。

他沒有喊一句停。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道說不出口的阻止聲。

「魂鏈印,只是初階而已。」

但我比誰都知道,「初階」這兩個字,是最惡毒的偽裝。這不是基礎,而是活剝你是否能承受連結的資格證。真正的魂鏈,是雙向穿透的,從魂刺進魂,從命噬入命。

我將右手伸出,在空中畫出連結術式——一枚紋印浮現掌心,其狀似蛇骨纏繞、鎖鏈貫心,燃燒著近乎無色的魂焰。這火靜默無聲,卻比烈焰更暴戾,它不燒皮,不燒血,只灼魂。

「聽著。」我低聲說,「這道印,只測你是否擁有連結其他魂體的本源通道。但過程會……很痛,比之前痛得多。你可以退。現在還來得及。」

他沒有看我。他只是慢慢抬起頭,那雙眼血絲滿布,卻無任何懇求。

他咬緊牙關,輕輕點了頭。

我沒再多說。

我將掌心印入陣心,低喝——

「魂鏈——剖體印,刻入。」

轟然一聲悶響,大地顫抖,魂印從他雙腳如鐵刺般突起,沿著膝、腹、心、頸一路蔓延!這不是從外刻進,而是從體內強行開鑿魂路,每一道鎖鏈穿過時,會暫時拉出他的魂核連結點,就像從心臟扯出脈絡,強硬拼接上戰場的鏈環。

他第一聲慘叫沒來得及出口,喉頭便直接被魂力反噬壓住!

那一瞬,他全身像被萬針穿刺,身體騰空,整個人癲厥抽搐起來,卻仍靠著本能撐住!

我咬緊牙,逼自己站在這裡,看完。

魂鏈開始順著他脊椎往上延伸,每過一節,魂體就像遭細絲切開、重新縫合一次。這樣的痛——我年少時也試過,一邊上戰場,一邊接受魂鏈延展,邊打邊炸,邊爆邊拼。每走一步,就像被從腳踝吊起來剖開再縫回。

「……再三十分鐘……再四……再五……」

他渾身已經抽裂,體內魂壓亂竄,皮膚上浮現青紫色魂紋裂痕,像被什麼東西從內部炸開。

五十分鐘後——他昏過去一次,被魂鏈從地面再度拉醒。

他睜開眼那刻,眼底竟還帶著清醒。那不是清明,而是還沒斷的意識。那孩子,死死地拽著最後一口魂,不讓它散。

魂鏈繼續向上,終於逼近頸後「魂殼」——最後一道關口。

我本想停手。

我真的想喊停。

但他搖頭,雖然無聲,卻清楚地說了:

「刻下去……」

我咬緊牙關,將最後一道魂鏈壓入魂殼——

啪。

那一刻我聽見清脆的「裂聲」。

他的魂體被從頭到腳劈開了。

整整一個時辰又半刻,他沒有碎。沒有崩。只是倒在那裡,渾身碎血魂煙,一動不動地喘息著,像一頭剛從戰場爬回來的野獸,連哭喊都不會了。然後,崩潰來了。

魂壓陡降,脈息錯亂。他撐不住地跪了下去,雙膝重重砸在地上,額頭磕地,血順著眉骨滑下。我看見他的左手狂顫,那隻曾經承受過弒魂弦的手,此刻完全失控,如斷線的鳥翼。

「夠了……結束吧……」

我心中微顫,第一次有了要關閉試煉的念頭。

但那一瞬,我看見他微微抬頭。

他沒有求救。

他只是低聲,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

「我……還沒有……練完……」

然後,那道鏈還未完成的魂紋,竟緩緩亮了起來——

那不是我的魂焰之印,而是他自己的魂息,回應了這一道鏈,像是靈魂深處某段尚未成形的頻率,正與此產生共鳴。

我愣住了。

這不可能。

他居然在魂鏈未成的狀態下,與自己的魂根產生逆向連結?

這是魂鏈裂動的極限應對方式——我見過的唯一一次,是在戰爭末期,一位身負「魂橋」異能的兵魂,在臨死前將全隊的意志鏈在一起,從而打開了跨魂界通道。

但那傢伙是二十七歲,魂能四段。

眼前這孩子……才十二歲。

我忽然明白了。

他沒有強韌的身體,沒有聰明的理性,沒有完整的訓練,但他有一樣別人沒有的東西——

日復一日、從兩歲練琴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每一分痛都未曾逃避過的「內化能力」。

他學會了怎麼把痛轉成記憶,把記憶轉成節奏,把節奏轉成魂。

而魂,開始回應他了。

魂鏈的最後一節,在他肩骨之上緩緩成形。那是一個未完成的環,像還缺一弦未彈的樂句。

他身體還在顫抖,但跪地的姿勢卻不再崩潰,而像是一種撐住自己的練習坐姿——就如同那無數個夜晚,他在琴凳上獨自抵抗疲勞與責罵時的模樣。

我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切。

我想我懂了。

不是我在刻他魂鏈,是他用自己的魂,重新刻下了自己。

那刻,我在斷語浮壇最深的「裂動壇」前靜立,靈魂的某個部位也幾乎要抽痛了。

初階魂鏈,第一條,已經嵌入了那孩子的胸口。

我能看見——不,感覺到他的魂殼正在發出碎裂聲。那不是物理的破損,而是一種更深層的剝離,像是整個靈魂被強行劃開,將過往壓縮的記憶、情緒、信念全部掀出,再硬生生地打成魂鏈的素材。

他伏跪在地,額前的髮貼滿汗水與血絲。整個人像是被從高處摔下後殘留的靈魂碎片,在緩慢掙扎。

我刻意不靠近。我知道——這一層誰都幫不了他。

「還不夠。」我低聲道。

魂鏈裂動的第二道試煉,早已開始。那是一種極近乎惡意的共鳴——我設下的魂紋會與他體內最脆弱的那條記憶鏈交織,一點點挑開。

——他的肩胛猛然一顫。像是突然被什麼灼燒。

焰蛇再度從腳邊陣線攀升,這次,它不再盤繞,而是直直竄上他的右臂,如猛獸啃咬般,一口口將肌膚撕裂,硬生生逆著骨縫鑽入。他的整隻手臂在一瞬間猛然抽搐,血管膨脹,筋肉扭曲,像被生剝的麻線,一根根炸裂開。

那不是普通的火。

那是魂焰——專為灼魂而生,能燒進骨縫裡的痛。焰紋像細針又像長鞭,纏在他骨頭上、魂體裡,一寸寸將他的「連結點」從沉眠中撕醒。每一吋前進,都是從他的意識深處撬開一道縫隙,把早已藏好的傷與痛重新翻出。

焰勢從肘部貫入肩胛,沿著鎖骨斜斜劈入心口,像是在他體內鑿出一條橫穿肺葉與魂核的火道。那過程太快、太深,血還來不及流,就已被魂焰燒成乾裂的煙痕。肌肉抽動,魂體顫抖,連體內的氣息都開始逆行,像是所有器官都在反抗這不屬於自己的「印記」。

他再也壓不住了。

猛然一吼,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半途炸開,那不是人聲,是狼哮未成、又被活生生掐斷的破碎低吼。他的雙唇炸開,齒間咬血,脖頸之下的筋脈青黑凸起,顫得像在高空吊索邊緣搖晃的繩橋,下一秒就要斷裂。

「魂鏈初階——第二鏈。刻入。」

我唸出語式的同時,那孩子的脊椎猛地向後拗彎,如同有人從他背後拉出一根火鐵,沿著骨頭一路剝皮抽魂。他的頭往後仰,脖子上全是繃緊的血管與滾燙魂絲,雙手早已握得指節爆裂,碎骨穿破皮肉,刺進自己掌心。

那魂焰不只是灼燒,它是在強迫他與外界連結之前,先將自己的魂「震碎一次」。

那是一種極不自然的撕裂感,像是有人硬將你體內的一根根「魂線」抽出來,再把它們重新揉成一團。不是從外,而是從「內部」開始崩潰。像千萬根火針,從脊骨內穿行,穿透肺、心、肝、腦後魂殼……甚至連藏在記憶深處、早已遺忘的痛,都被一點一點重新點燃。

他開始抽搐,全身像被不斷碾壓的獸皮,貼在地上還試圖往前掙扎。魂焰在他身上攀爬時,他渾身的肌膚竟開始龜裂出一條條細長魂紋,那是魂質快要崩解的徵兆。

他睜開眼時,兩眼早已泛白,卻還沒死。

他沒喊救命,甚至沒求饒,只是一瞬間用盡力氣狠狠往地上一撞,把快斷的魂息震回體內。

他寧願自己爆開,也不讓它結束。

裂動的記憶開始了。

——

「你的左手呢?舉起來!你現在的魂頻這麼不穩,是想讓整個弦室爆開嗎?」

七歲那年,某位不知姓名的訓導師,摔斷他第四把琴。

那時他只是站著,手在抖,小小的身體還撐不起琴的重量,卻已經得學會在高壓靈氣中精準分辨魂頻的共鳴。

——

「你不是說你要報考煌印嗎?這種程度連我都輸得掉。」

十歲,他最親近的同儕冷冷撇頭。那次他練習弒魂調弓,因魂氣反噬昏倒,被送去急救。醒來時只看到對方的背影。

——

這些都不是記憶,而是——裂口。

我看到他開始想撐起身,但魂鏈已從腰側橫掃至鎖骨,整片皮膚被靈壓掀起,竟滲出了青白色的魂血。可他只是咬著牙,不發一語。

他開始顫抖,不是因為痛,是因為他體內正在崩出第二層的魂紋。

那是意志與自毀之間的拉扯。

他試圖站起來——又倒下。

他在第二鏈裡撐了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裡,他的脊骨整整抽搐了二十次,魂質閃爍了五回,瞳孔收縮、擴張、再收縮,像失焦的鏡頭強行對焦,卻怎麼也對不上。他的意識就在那條魂鏈來回穿梭之處徘徊,每過一分鐘,我就能看見他一層魂膜被燒焦、剝落、再再修復,像是要把他燒成灰,又生生地留他在原地。

左膝重擊地面,傳來一聲悶響。

我聽到他喉嚨發出類似「呃啊……」的聲音,但下一刻他用牙咬住下唇,生生不讓那聲音傳出。

血,一點點滲出唇角。

我仍未動。只默默將手放在心口——那裡,我的魂印正隱隱燃燒。我知道他快到極限了,但我不能出聲。這條路,他只能自己走。

第三條魂鏈開始植入。

——這是關鍵。

前兩鏈是試煉,但第三鏈,是「掘魂」。那會挖出他靈魂最深處的空洞,試圖以魂鏈填滿。如果他心裡有裂痕,那條魂鏈就會卡住,來回摩擦、撕裂,就像是用倒鉤刮著傷口,把未癒的部分全翻出來。

我看見他的肩膀顫了一下。不是被魂焰灼燒,而是那條鏈子剛觸到他心魂深處時,他整個人像被踩到神經的獵獸——猛然一震,渾身瞬間發冷。

魂鏈從腹部斜斜地上穿,穿過肋骨與魂核交界,彷彿尋找某個他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東西。

他那雙手早已握到失血發紫,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一動也不放。背上早被汗水、魂焰與血交織的痕跡覆蓋,像是烈焰在皮膚上咬出的花。

那是一段不該屬於十二歲孩子的記憶——

那年他剛滿十一歲,是煌印試煉外圍區年紀最小的一批預選者。那天本只是例行的魂核穩定訓練,卻因一名高年級學長失控,引爆了魂力衝突,導致整個試煉室的防護陣法崩潰。

魂陣失效,兩名學長魂質震盪,紛紛倒地,一人當場昏迷,另一人魂殼破裂,幾近魂離。

他站在混亂中沒有哭,只是抖著手將那名倒地抽搐的學長拖出碎裂陣核的邊界。

滿地的破符與魂灰像灰雨飄落,他一個人拉著身軀近乎扭曲的對方,一步一步,踩著血與焦痕的地面往外走,直到把人送到老師面前。

老師臉色蒼白,蹲下檢查傷勢時,才想起來問他:「你沒事吧?」

但他只是垂著眼,雙手因拖拽而劃出血痕,輕聲問了一句:

「……如果是我站在陣心,能把他們救出來嗎?」

那聲音低得像問自己,卻又冷得不像一個孩子。

不是責怪誰,也不是在索求肯定,只是那時的他已經在思考——如果他更強,就不必在事後拖人,而是在陣崩前,拉住他們。

他沒有哭。但他從那天起,開始主動要求進入更高難度的魂壓區。

而此刻,在浮壇之上,那段記憶再次被第三條魂鏈刺入魂核時撕裂了開來。

「魂鏈——嵌入完成。」

我低聲開口,術式悄然轉動,整個浮壇泛起細微波光。

那孩子像是瞬間遭受重擊,身體猛地被拋起,三條魂鏈在他體內同時燃燒,將體內魂路強行擴張、刻痕。他的脊背抽搐,魂殼邊緣出現肉眼可見的光裂,但他依舊沒有喊叫。

他只是低下頭,整個人緩緩彎下去,膝蓋跪地,肩胛與魂線劇烈抖動。

——雙手,撐住了自己。

他像從廢墟中爬出的殘魂,滿身碎裂,卻頑強抵抗著崩潰的邊緣。

我終於走近幾步。

他的右手早已被魂鏈纏滿,從肩頭到指節都是燃痕,但那隻手竟緩慢地、幾近執拗地舉起,像是握住什麼虛無之物。

他握住了一根看不見的琴弓。

空氣中隱約傳出一絲震動,微弱、紊亂,卻帶著準確共鳴的頻率。

我怔住了。

那是第一道——用魂練琴時才會出現的魂頻。

他竟用這殘破魂核,強行拉出了一道音。

不是旋律,是痕跡。

是他在說:「我還撐得住。」

我低聲問了一句:「你想靠這個……撐過去?」

他沒有回答。

只是再次拉動那弓,一寸寸拉出第二道更穩的魂音。

我閉上眼。

那不是魂力,是命的痕跡。

——還差最後一條。

「第四鏈。」

我的聲音,終於顫了。

因為我知道,接下來將是地獄——

是他要獨自穿越的地獄,而我,必須冷眼旁觀,只為驗證一件事:

他,是否值得我將魂印,親手放進他身上。

我踏前一步,沒有伸手,只是在靜默中,低聲開口:「第四鏈,開始。」

語音未落,壇心便轟然震動。

彷彿有什麼從靈魂深處被粗暴扯斷——不是一個碎片,而是一整層「自我」被剝離、拽出。

那孩子的身體猛然被拉起,整個人浮空,脊椎一節一節扭曲發出咯咯斷裂聲,如同要將魂體從軀殼中生生拽離。

第四條魂鏈如灼紅鋸刃,自他心口直劃而下,穿透胸腔,劃向後背,像是從靈魂中最深、最脆弱的核心,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刻下。

那不是痛,是靈魂對自身的背叛。

這一鏈,釘下的不是力量、不是資質——

而是「他自己,對自己的評價」。

那一瞬,他若認為自己不配、不值,那這條魂鏈,將當場將他撕碎。

我看到他靈魂深處——某個角落,一個幾乎沒有人會主動碰觸的記憶點,忽然炸開。

那是他一生中最初的「起點」——也是最早的孤獨。

——兩歲半,才剛學會穩穩站直,小提琴卻已壓在左肩上。

那琴比他還高,琴弓像是沉重的枷鎖。他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裡,練習最基本的指型。沒有人教他該怎麼做,只有節拍器的聲音——

嗒、嗒、嗒——

像斷頭台落下前的倒數,每一下都準確無情。

那時的他,根本連「痛」是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不能坐下、不能鬆懈——因為地上鋪著的白線不允許他移動一步,琴頸上標記的位置不允許他錯一毫。

他的脖子與肩膀,早已壓出深紫的瘀青。

但那天,他學會了什麼叫做「撐下來」。

——從那天開始,他就明白了:如果哭,沒人會來抱你;如果倒下,就永遠起不來。

「他們不是把我送來試煉……」他的聲音輕得像粉末,像碎裂的灰燼在空中飄散。

「是把我送來死。」

我心頭一震。

那不是戲劇性的悲鳴,而是刻在魂底的事實。他說得如此平靜,像是早就接受了那種被獻祭的命運。

第四條魂鏈——開始與他自我認知發生劇烈衝突。

他開始發抖,全身顫慄得像風中殘燭,眼角泛紅,魂光明滅不定,情緒已然撐至崩臨邊緣。但他還是咬緊牙關,沒有叫,沒有退,指節死死嵌入浮壇的石面,把地面硬生生抓裂。

「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

我低聲問,語氣冰冷如刃。

「魂都崩了,還撐著?」

「你以為這叫堅強?這不是堅強——這是浪費。」

這話,不只是對他說的。

是我在對過去那個戰場上的自己怒吼。

我見過太多崩魂的孩子。他們也說自己撐得住,也一樣咬牙不喊、硬撐不倒。可當魂鏈不再容忍時,他們下一刻就爆裂成噬人的魂獸,連自己是誰都不剩。

若他再不放開壓抑的情緒,第四鏈就會反噬,直接炸穿他的心識,魂核破裂,當場死去。

我猛地怒吼一聲:

「吼出來啊!」

「你真的以為——真的以為自己能一個人,把這些都扛完嗎?!」

語聲甫落,他終於崩潰。

那是一聲像吼,又像哭的低吼,從喉嚨深處撕出,像獸吼、像哀號、像千萬次想喊卻吞下的聲音,終於衝破了心頭那道壓抑的堤防。

他的身體猛然朝前一撲,手指狠狠抓地,指背與石面摩擦、撕裂,鮮血染紅整座浮壇。

魂鏈——四道魂鏈——在那一刻同時劇烈收縮!

在他體內交纏、勒緊,像是要把這孩子活生生吞進魂界的裂縫。

他整個人痙攣,魂體明明已到極限,卻沒有碎。

他咬著血唇,伏在地上,全身流血冒煙,但手臂仍撐著,膝蓋仍跪著,像是一頭在廢墟中死也不肯倒下的殘獸。

他沒有碎。

他的身體還在抽搐,魂殼上的裂紋幾乎遍布全身,像一張隨時會碎裂的蛛網,閃爍著極危險的魂光。

但——他的魂核,竟沒有破。

我屏住呼吸,幾乎能聽見某種低鳴從他體內傳出——不是哀鳴、不是崩裂聲,而是……

一種奇異的、沉穩的震動聲。

那不是魂裂,是?

「魂融?」

不對。不只是魂融——那聲音太深,太有韻律。

我眯起眼,看見他魂體的輪廓與那四條魂鏈竟開始同步震動,頻率一致,像是心跳與血流共振——

鏈條上,竟逐漸浮現出細緻的靈紋,猶如熾熱鐵線燙刻於其上。

那些紋理從鏈上擴散,沿著他的魂體血管般蔓延,像是……魂鏈反過來被他「吞入」,熔成了他的一部分。

我猛然倒吸一口氣。

「這傢伙……強行把魂鏈內化?」

這是瘋子才會選擇的路。

這種做法幾乎等於自殺——只要魂體有一處撐不住,鏈條就會從內部把他整個撕碎,連灰都不會剩下。但——

若成功……

他將不再只是通過試煉的「倖存者」,而是——與魂鏈共生的異類。

浮壇的光忽然一暗。

不是熄滅,而是被什麼壓制。像是整個壇域都本能地收束,對某種異常現象發出低鳴的警告。

我胸口的魂印猛地灼熱,跳動了一下。

像是……感知到了某種無法預測的共鳴。

我抬頭——

那孩子,正緩緩地站起來。

身上血痕斑斑,整片肩背血肉模糊,氣息紊亂到幾乎斷裂,但他的身姿卻出奇地筆挺。

他沒說話,嘴角沾著血,唇線微抖,像還在壓著某種劇痛。但那雙眼,卻亮得近乎刺眼。

那不是勝利的輝光,而是——

真正從死線上撐過來的、凝視過深淵的意志。

他的背後,四條魂鏈此刻緩緩懸浮、環繞,竟自動排列為一圈淡金色的魂環。不再撕裂、不再勒緊,而是共振。

像是認主。像是臣服。

那一刻,我沒再說話。

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撐過」了第四階。

他,從第四階的深淵裡,奪下了屬於他的東西,並熔進了自己的魂。

這不是通過。

這是——重塑。

這孩子……不是單純活著。

他在這裡,重生了。

20250421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