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第三階,魂殼鏡戰。
少年踏進那片無邊鏡海的時候,周圍萬物俱寂,只剩下他呼吸的聲音,與腕上弦焰印的輕微顫鳴。血契寂塔的瘋狂碎裂聲彷彿已是前世,此地一切都太靜了,靜得不尋常。
他前方,是一面立於虛空的古鏡。銀灰色鏡面,無光,無像。
直到他踏出第三步。
那鏡面突然泛起漣漪,一個身影慢慢從裡頭浮現——是他自己。
他比那孩子高了一點,肩膀更寬,身形修長,卻不像武鬥家那般誇張的肌肉,而是線條極其乾淨、流暢的結構。那是歷經無數實戰與刻苦修煉後,極限提煉出的身體,像刀一樣,沒有多餘的雜質,也沒有一絲猶豫的空隙。
他的臉和少年一樣,卻又完全不同。輪廓更深邃,眉眼像雕刻過一般俐落,眼神冷靜到近乎殘酷。那不是經驗堆疊的冷靜,是從骨子裡對「感情」這回事早已失去興趣的空白。他沒有傷口,沒有疲憊,連站姿都像是天生屬於戰場。
但最讓我無法直視的,是他的左臂。
那隻手——
弒魂弦,完美地融合其上。
魂紋如黑金般自掌心蜿蜒而上,像野獸般張牙裂爪,貫穿手肘、肩頭,直到鎖骨、胸口,宛如刺青卻又隱隱閃動著魂力的光痕。每一道紋路都在流動,宛如活著。那不是負擔,而是力量本身。弒魂弦的碎弦如鎖鏈般纏繞於指骨,化為骨骼的一部分;他的手指微微一動,空氣中就響起極低的弦音,沉穩、渾厚、近乎致命。
「你來晚了。你應該在第一層就死掉的。」
少年眉頭微蹙。
「你不是我。」
「不,我是『你想變成的樣子』。」鏡中之他緩緩抬起手,手中,赫然出現一把完整無損的弒魂弦。那不是剛認主的半醒狀態,而是全盛之姿——連魂印都圓潤如初。
「我比你快,比你狠,沒有同情,沒有猶豫,也不會累。」
那人走近一步,聲線低沉而無情,目光如水面冰封,不帶一絲波動:「——所以我才該活下來。」
話語落下,虛空中數百面鏡子驟然亮起。每一面鏡中,倒映的都是他不同年齡的自己,但卻不像過去,而像活生生從他魂殼裂縫中擠出的傷痕記憶。
——兩歲。
小提琴太大了,他的手指還未學會穩定地抓握,弓毛幾乎快比他整個人還長。那時候他連站都不穩,只會在母親的引導下,顫抖地撥出音符如哭音,每一次滑音都換來一次手腕的糾正。他記不得太多語句,只記得那把弓一直在他手裡重得像是某種悲慘命運的古鐘,逐漸敲醒著他黯淡的一生。
——三歲。
指尖壓弦的位置不準,導致整段旋律失焦。教室裡沒有責備,只有靜靜飄散的失望氣息。他開始懂得「走音」這個詞的重量。每晚練習完,小指會抽痛得讓他哭醒;但哭不出聲,怕吵醒隔壁房間那位早已麻木的父親。
——五歲。
深夜,他依舊坐在琴凳上。指甲因長時間按弦已經變形,手指關節處滲著乾裂的血痕,壓下去時總會黏著指板。對著鏡子練。鏡中的他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像一根被拗得太緊卻還未斷裂的弦。那時他學會了第一首完整的帕格尼尼,卻再也不敢重複拉第二遍。
——七歲。
他開始習慣用完美的演奏掩蓋身體的失衡。琴弓劃過時不容許半點偏差,每一次滑動都如刀刃上磨出的線條。他試圖模仿名家的姿態與神情,把自己壓成一具技巧與精確組成的機器。台下掌聲如潮,但他心裡的聲音只有一個字:不要失誤。
——九歲。
某天晚上,他在棉被裡哭到不能呼吸,嘴唇咬破卻不敢出聲。那天只是因為他拉慢了一小節,老師沒有說話,只是把琴放回琴盒、悄無聲息地離開。他以為那是比任何責罵都重的失望。
——十一歲。
那一年的琴弓,在一次被迫重複二十四遍的演奏後斷了。不是琴弓的問題,是他自己心裡某根弦先斷了。他就那麼坐著,看著木質纖維一根根從裂縫中外翻,像某種掙扎的情緒。他沒哭,只是坐著,直到整個練習室天光微亮。
——十二歲。
雷焰崩裂的那日,他跪倒在地,弓還握在手中,但拉不出聲音。他想喊人,想說他不行了,可聲音被某種來自心底的痛楚堵住。不是筋骨的疼,是那種從四歲就開始緊握琴弓的習慣,在靈魂中生根發芽,直到他無法分辨自己是在演奏,還是被演奏。
這些鏡中場景,不是「過去」,不是「曾經」,而是此刻還在魂殼中淌血的傷口。
「閉嘴……」他低聲道,聲音啞啞的,像刮過舊弦的音。
「你只是拉不出來了吧?」對面的「他」輕聲問,語氣近乎溫柔,卻像刀劃在心弦上,「你不是不想再練了,是怕練了也沒用。怕音準完美、節奏無誤,可依舊沒人願意聽你拉。」
他指了指自己邪笑:「我沒有這種恐懼。你才有。」
那少年身形結實,氣質成熟,像是長出了這些痛苦後仍能完美行走在世的影子。左臂上的弒魂弦魂紋如同金屬與黑焰交錯而成的刺青,自肩胛骨延伸至鎖骨、胸口,宛如脈動的鎖鏈,與肌膚、骨骼、魂氣渾然一體。
那是一個毫無破綻的他——真正與「弒魂弦」契合的存在,無須掙扎,也無須證明。只是站在那裡,就足以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只需要他一個版本。
而真正的「他」,卻如同碎裂的琴音,被這完美的鏡像狠狠吞噬。
「你以為靠走到這裡就能證明什麼?」鏡中之他嗤笑一聲,「弒魂弦只是被動接受,你的魂,還沒準備好。」
「你知道你自己有多怕嗎?」
他一步步逼近,語氣越來越低。
「怕回去見那個總是問你成績的老師;怕被說『你退步了』;怕身邊的人越來越強、你卻什麼都做不到;怕自己變成廢物,連站起來都沒勇氣……」
「閉嘴!」
少年的吼聲夾帶破魂之力,震碎十餘面鏡子。
但更多的鏡子正浮現,他的臉、他的眼、他的恐懼,千百個版本,向他靠近。
那種窒息不是來自對手,而是來自「所有自己從來不敢承認的部分」——
那些夜裡想逃的想法,那些裝作聽不見批評的日子,那些在鏡子前強迫自己微笑的每一秒。
鏡中之他忽然拔弦,一道音波如刃掠來,正中少年胸口!
少年踉蹌倒退,胸口浮現一道魂裂痕。他跪倒,想抬起手,卻發現自己居然渾身在發抖。
他想逃。他真的想逃。
——但他不能。
不是因為他有多堅強,而是因為他曾經無數次在夢裡重演這場崩潰,現在,他終於到了能回擊的那一刻。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滿是裂痕的左手,血跡順著灼熱的弦焰印蜿蜒淌下,如同在肌膚上刻出的生死契。
他喘著氣,聲音低啞卻清晰:「你說得沒錯……我怕,我弱,我退縮。」
他的聲音不穩,但並未斷裂。他望著眼前那個完美的自己,像望著一座不可攀的神殿,卻依然選擇開口:
「但我從沒放棄過……哪怕全身是傷,我還在走。」
那瞬間,弦焰微鳴,響起一聲低低的共鳴。
是認可。也是鼓動。
他將鮮血淋漓的指尖抹過弦線,顫抖地啟動魂頻,旋律未成型便如碎片般震盪而出。然而那不穩定的魂頻,卻在虛空中短暫撐開了一道波痕,竟讓鏡中之他步伐微頓。
所有鏡像為之一滯,如同心臟在半拍間凝結。
他跪地的身體終於緩緩地站起,額前汗水與血交錯滑下,雙眼卻浮現出熾亮的微光。
這不是勝利。這甚至不算攻擊。
但對十二歲的他來說,能撐起這一步,已足夠珍貴。
然而,完美之我並未動容。他只是側頭,露出一抹淡漠到極致的不屑。
「這就是你自以為的反擊嗎?」他聲音不大,卻有種令人窒息的寂冷。
話音落下,他舉起手——那條與弒魂弦完美融合的左臂如同活體靈鐵,隨著魂氣運轉亮起數道流紋。他未曾調整姿態,只是輕輕一撥——
——音爆震蕩!
整座浮壇震顫,一記高頻魂弦斬光如雷電般襲來,直接掠過空間與距離,將尚未站穩的少年瞬間震飛出去!
那不是什麼招式,那是壓倒性的存在差。
空氣炸開,裂痕蔓延地面,數面鏡子應聲破碎——卻不是因為少年被彈飛的力量,而是他太強。
「我連出招都懶,」他低聲道,「因為你——連讓我用全力的資格都沒有。」
那孩子撞在魂域邊緣,口中滲出鮮血,手中的魂弦一陣錯亂。剛才那一絲共鳴,被一擊打得四散無形,連站都站不穩。
但他沒有倒下。他握緊魂弦,仍舊用搖晃的雙腿站起。
那孩子,從破鏡映出的夢魘中撐起身,弦焰在掌上顫鳴,一絲不穩定的魂頻如細絲般流轉於空氣裡,繃得緊緊的。我見過許多學徒試圖在這一層掙扎求存——但他不同。他不是急著反擊,他只是站起來了。這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而言,已經是一場戰爭的開始。
「即使全身是傷,我也從沒放棄過。」
他的話聲尚未落下,鏡中的「他」卻已無聲逼近。步伐輕巧、準確、冷靜,每一步都踩在破碎鏡面的稜角上,沒有一點情緒的波動。
「嘴上說得好聽,」那聲音仍是男孩的音色,卻低沉得像沉入水底的鐘鳴。
「——但你只是靠一口氣撐著罷了。」
我一瞬間想起自己當年面對的那個「我」。那種壓迫,那種從頭髮到血液都被自己凝視的窒息感,是無法忘卻的。
完美的他,忽然揮手。
是魂刃斬式,極簡卻殘酷的斷魂招式,劍氣不過一線,卻蘊含精確至極的魂頻切割。這一斬不為致命,而是要削斷——信念。
我屏住呼吸。若是此斬落實,弦焰印將遭魂頻逆解,那孩子的左臂將再無可能握住任何魂器。
可他動了。
他向後翻身,躲得極險,肩頭仍被刃氣劃開一痕長口,血珠迸裂而出,染紅了浮壇的空氣。
鏡中之他毫不停頓,下一擊已至,是名為「雙弦輪斷」的魂技,必須熟練弦器之人才能使出。完美的少年左臂魂紋全開,弦焰與魂氣交纏,兩道虛線於空中交錯,封死了退路。
「……不給喘息的空間啊。」我喃喃道。
那孩子卻未退。他沒有全力招架,而是將弦焰按回掌中,轉為防守之姿——我明白了,他正在試探魂頻的節奏。他不是對抗,而是觀察。
這種做法極其危險。但也正是這種極致的觀察與忍耐,才能摸到那種「魂共鳴」的臨界點。
雙弦輪斷斬至,他用極低的姿態橫閃過,卻也因此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身下是裂碎的鏡片,鋒利如刀。
他呻吟一聲,胸膛劇烈起伏,但手沒鬆,魂頻還在。
「……你撐不不了太久的。」完美的他蹲下,逼近那倒地不起的孩子,提著他的下巴,語氣冷淡如月下寒霜。
「你只是會忍而已,別以為那是實力。」
說完,他抬起手,下一擊正要落下。
但我看到那孩子的手指動了,像是從琴弦上尋回了什麼熟悉的律動。他閉了下眼,像是在回憶,像是從過往萬千次被逼至崩潰的練習裡,抽出一絲殘響。
那不是反擊,還不是。那是他,在此刻,終於開始學會如何——以自己的節奏,與「自己」對弈。
他的指尖動了,那一瞬微乎其微,卻令我屏息。
像拉琴前輕壓弓毛,感受弦線的張力與呼吸。他的魂頻,也像那時候一樣,在指尖緩慢爬升,極不穩定,卻頑強地找尋著調性。
鏡中那個他冷眼旁觀,手中魂氣如絲,一點點凝聚成刃,無聲浮現。
「還想掙扎?」那聲音無比平靜,卻像壓在胸口的鐵塊,讓人窒息。
「你知道你會輸的。」完美的他說。
語落之際,他瞬身突進,毫無預兆地切入中線,一掌拍向少年右肩。我幾乎想出聲阻止——那一擊若中,足以震裂魂脈!
可那孩子卻在剎那間低身旋轉,像在演奏曲中做出的極限滑弓換把位,魂氣自足下爆起,他反手以弦焰劃出一道極淺的斜斷。不是攻擊,是引導。
完美的他閃開斷魂線,眉頭微蹙,這是他第一次退讓。
他們第一次交會手掌,魂頻竟產生一絲共震,激起細微的紋波,那些碎裂鏡面再次微微晃動。
我看著,忽然發現那孩子的動作有些變了——更快、更輕,但並非為了強攻,而像是……在「模仿」。
不,是「學習」。
他開始學對方的動作,反應,節奏。他以失敗為代價,一次次試探完美自己的出招方式,像背下錯誤再演奏一次,又一次——即使每一次都傷痕累累。
幾次交鋒後,他的左肩已出現一道可怖裂痕,魂氣渙散,但他沒退,眼神越來越明亮,像是從地獄裡挖出光。
完美的他終於沉了臉,「你根本……不該還站著。」
「那你就讓我倒下啊。」孩子低聲說,聲音沙啞,卻透著莫名狠勁,「……但你怕了,不是嗎?」
鏡中之他沒有回答,卻猛然拔高魂氣,那條覆滿魂紋的左臂瞬間浮現如火的紋線,從指節一路燃至胸口,與弦焰緊密融合。
那畫面美得殘忍。
像刺青的魂印在他胸前綻放,細膩的線條勾勒出魂器的核心紋絡,一點不亂,一絲不錯。這不是被魂器選中的模樣——是他自己駕馭了魂器,讓它徹底服從於他。
那一瞬,我理解了——這鏡像不僅是少年過去的痛,也是他未來可能的極致。
他在與自己的極限交手。
而對方的下一擊……將會是殺招。
「落幕吧。」鏡中之他語氣依舊無波,魂氣開始環繞在他周身,宛如多重絃鳴——是魂技「斷響迴陣」。
五重魂頻重疊,就像一場弓弦共振的地獄演奏,會在一秒內擊潰任何不夠堅定的魂殼。
我不自覺地站起來,指尖已燃起魂印。
「你能撐過這一招的話……我就——」我輕聲自語。
但接下來,他必須自己撐過去。
那一刻,我幾乎想出手。
那不是「擔心」——是「恐懼」。
怕他被撕裂,怕他魂殼碎滅,怕這樣的天才還未燃盡就被熄滅。可我知道,這是他的試煉。他若跨不過去,就不該踏上這條路。
「……來吧。」他低聲說。
話音未落,完美的他踏出一步。
「斷響迴陣」隨之啟動。
五道魂頻如弦鳴交疊,瞬間於空間中拉出斷層。那不是聲音,而是震盪魂核的壓力——每一次擊打,都像有人將錘子砸進你胸腔,撕開你靈魂裡藏最深的傷口。
第一響,魂殼裂紋起。
第二響,心念崩散。
第三響,鏡子碎了一地,他眼前浮現的是七歲的自己,在台上拉錯了一句弓後,被台下父親沉默的背影刺穿內心。
第四響,他右膝跪地,魂氣暴亂,喉頭泛起腥甜。
他卻還沒倒。
「第五響」尚未落下,他已咬破嘴唇,強逼自己的魂頻反轉回旋,似要逆向共振這場迴陣。
「不可能的。」我身旁有人低語。的確,那種複雜的魂頻錯位不是十二歲能承受的強度。但他竟然……開始奏出自己的節奏。
左手顫抖,抬起。
弦焰微鳴,像是在痛苦中喚醒本能。他不是用魂技,而是以最直白的拉奏方式,撕開自己的魂氣通道,拉出一道刺耳不和諧的音。
那聲音粗糙、劇烈,宛如亂命交響中的刺點,卻正中斷響陣中心!
第五響猛然失衡,鏡中之他眉頭一皺,身形一晃,魂頻出現破綻。
少年見機出手,魂氣隨左臂爆裂,那是不成熟的「裂腕式」,卻在此刻激盪出失控的斷光,斜斜劃過對方胸口——
一擊未能致命,但卻逼退了那個「完美的自己」。
少年隨即踉蹌倒退,臉色慘白,眼神發灰。
他撐得太久了。
我看得出來,他的魂核幾乎要碎,連呼吸都在顫抖,但他沒有哭,也沒有逃。
「你撐不過第二輪。」鏡像冷冷開口,傷口竟在迅速癒合。
而那孩子,只是笑了笑,嗓音嘶啞:
「……我撐過一輪了。」
那句話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我全身的魂印猛然灼熱——胸口的紋線竟浮現微光,像是在與他同頻共振。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
在這座名為絕望的鏡牢裡,一身傷痕,卻笑得像是贏了整個世界。
「那你的最後一輪,要開始了。」
那人說得很輕,卻像劍鋒劃破胸膛。
我本以為第一輪已是極限,少年魂核早已裂縫遍佈,弦焰的力量也逐漸熄弱。可完美之他,竟未施壓片刻,便毫不留情地出手。
「弒魂連式.斷弦五決」
一招封魂,一招鎖念,一招奪息,一招破殼,最後一招,是斷心。
這是弒魂弦能達到的極致奏式,將一切音與魂,扭成一場無解的終局——
少年卻已無路可退。
第一斷——封魂陣啟。
鏡面飛旋,組構出魂域結界。少年魂氣瞬間被抽去七成,連站穩都困難。他跪倒在地,氣若游絲,卻死死盯著前方。
第二斷——鎖念流轉。
我看到他的瞳孔猛然收縮,一道熟悉的旋律在結界中響起。
——是他五歲那年第一場小提琴演出所拉的那段。
他明明成功完成了演奏,卻因最後一個音偏了半個音準,在回家路上默拿走了父親手中的糖果。
「你不配高興。」那是他聽到的評價。
此刻這旋律,如詛咒般一遍遍迴盪,他的臉色越來越白,魂核陷入混沌。
第三斷——奪息陣壓下。
他倒地,身體抽搐,像被音波拆解靈魂。呼吸像被人捏碎的玻璃,殘喘如絲,指尖微微痙攣。
「太久了……」我喃喃,「這太久了……他會被撐裂的。」
可我說不出口「停下來」。
那是試煉。是我設下的地獄。
是我從不曾放過自己的人,現在也不能對他心軟。
第四斷——破殼鏡裂,將他魂殼實體化剝離。
我看到他體外浮現出透明的魂像,一刀刀被扯離原體。那不是皮肉,而是意志的形象,是他年幼時守護過無數次的「不放棄」與「想變強」。
「……停下來……」他啞聲低吼,像是對自己說,也像是對這個世界。
可第五斷已落下。
斷心。
完美之他,在他身前輕輕一指,魂弦化劍,刺向他心魂最深處——
「你為什麼要活著?」
這一句,不是攻擊,是審判。
我看見少年的魂像被刺穿,痛苦地蜷曲、掙扎,魂光狂亂顫動。
那是真正的破碎,一個孩子面對整個人生否定的終點——
也是魂殼鏡戰最深的絕殺。
「……因為……」
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幾乎快哭了,卻又帶著微光。
「……我還……想聽自己……真正……拉出來的聲音。」
弦焰印,突地燃起微亮。那是一道刺眼的魂頻閃光,如火焰中突兀竄出的光弧。
接著,我看到他左手顫抖著伸出,五指張開,往空中一握——
又是「裂腕式」。也仍是不完整的。
但這一次,魂頻並非爆裂,而是旋律般地與自身共鳴,與弦焰之魂短暫調和。
光斬而起,從鏡陣中筆直劃開——
「裂腕.自奏式」。
那不是任何人教他的東西。
那是他自己,在地獄中拉出來的聲音。
尖銳、不和諧、疼痛而真實的聲音。
鏡面碎裂,完美之他微微皺眉,退後一步,左臂被斬開,魂頻紊亂數息。
少年仍然跪著,氣喘如牛,滿臉是血。
他沒有贏。他離勝利還很遠。
但他終於讓那個完美的自己,第一次……後退了半步。
我全身的魂印灼燒,胸口紋線如同火燎。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在誰身上看到這樣的光。
——那不是力量,那是「要活著」的聲音。
他後退了半步。只是半步。
但對鏡像而言,這種「後退」本身就是恥辱。
我幾乎立刻察覺到空氣變了。
那人原本冷靜如死水的眼神,在那一刻碎開,一寸寸染上狂焰。他額上的青筋浮現,嘴角扯出一抹幾乎不像那孩子會露出的笑意,那笑容……太過猖狂。
「你以為,讓我後退,就是勝利了?」
他的聲音低啞,卻像喉嚨中磨出來的鐵鏽,整座鏡戰空間忽然劇震,如無數根弦線被瞬間拉緊。
然後,他動了。
我甚至來不及看清他的起手,那便不是招式,而是一場直觀的、純粹的獵殺。
「魂紋暴走」。
鏡像之「他」的左臂——那條與弒魂弦完美融合的魂紋之臂,此刻整條燃起赤黑相間的光焰,紋路沿著鎖骨一路蔓延至胸口,宛如燃燒的刺青,在肌理之間閃爍。
那是一種極限共鳴——魂弦與宿主達到「異常適應」,甚至願意犧牲使用者的意志,來交換最大出力。
他揮出一記音斬,帶著破碎空間的爆鳴,少年甚至來不及完全起身,便被一擊震飛十數丈,撞破三面鏡陣。
「嗚啊啊——!」
那聲音不是慘叫,是本能的嘶吼。痛,不止來自肉體,而是魂與魂被撕裂的窒息。
完美之他沒有追擊,而是低頭,將左臂四指插入地面,彈奏。
浮壇裂開,如同魂弦在大地上奏鳴,整個試煉場被無形的旋律劈成數百道碎層。
「弒魂亂奏.絕式輪迴」。
他不再以單一旋律壓制,而是開啟連續的精神重構與節奏爆裂,每一擊都混入過往少年記憶中的痛點聲波——將他剛才奮力爬出來的傷口,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撕開。
我看到少年又一次倒下,雙手抱頭,口中低語出「不行……不行……我不能……回去那時候……」
他的肩胛在顫,胸口塌陷,每一口呼吸都像活活被拔出內臟。
「站不起來了?」鏡像緩步逼近,聲音幾近冷漠,「就這樣嗎?」
他停下來,站在少年面前,俯視,左手五指緩緩張開。
「最後一斷。我會親手……讓你學會真正的放棄。」
我不自覺握緊了拳。
試煉不能干預。
但我已不記得,上一次想衝進去的衝動,是幾百年前了。
少年已經跪倒,胸口骨骼扭曲,右手緊緊護住左臂,像是怕那最後一絲弦焰也被奪走。他沒有聲音,只是一口一口抽氣,如同從水底掙扎上來的溺者,眼前的世界早已模糊。
「放棄吧。」
完美之「他」伸手,弒魂之臂指向他額心,氣息冷硬到像是一根刺穿魂殼的針。
「你知道你是假的。拼死拉出來的每一音,不過是乞求注意的哭喊。」
「你連那場火……都沒能救回什麼。」
話語墜下時,鏡子再次亮起。
那是——雷焰崩裂之夜。
整間教室爆出赤光,火舌噬過琴弓的輪廓,他跪在滿地灰燼之中,手指燙傷,眼淚凝結在睫毛上,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不是因為怕痛,而是怕說了——那琴聲就真的永遠回不來了。
那一幕,他從來不敢重看。如今卻逼著他,看了整整一百遍。
然後,我看到他低下頭,像是終於要倒了。
可他忽然笑了一下。
極輕,極短的笑。
他喉嚨中發出一聲極輕的呢喃,卻震得整座浮壇微顫。
「……夠了。」
我一驚,那聲音,不只是他的——像是浮壇深處,響起另一道回應的聲音。不是鏡像之他,而是——某種更古老、更原始的聲音。
少年抬起頭,那雙眼早已不再泛光,而是燃燒。他的魂印在胸口劇烈跳動,紋路竄出,如同心臟在燃燒弦線——
而在他背後,一道半透明的光影逐漸凝成形狀。
那不是單一武器。
那是弒魂弦的「魂形態」。
「魂音共鳴・聲獸形態——焚弦之獸」。
整條魂弦如同被剝離形體的火焰,纏繞成一頭弦紋構成的巨獸虛影,頭上兩角由指揮弓與弦軸組成,身體則以破碎旋律構築,環繞少年身周,發出低沉吟唱。
這不只是武器的進化,而是——靈魂的反擊。
他伸出手,輕撥魂弦,那聲音竟在空間中引發破鏡反震,一道道碎裂回旋如浪襲向鏡像之他。
我瞪大雙眼,心臟猛跳。
這孩子……
這不是在「通過」試煉。
這是他用靈魂,在創造屬於自己的魂能法則。
那頭由弦焰與魂音構成的巨獸靈影,在他背後緩緩低吼。那不是怒吼,不是咆哮,而像是一場葬禮的低鳴。
將所有過往的「他」們,一一送行。
少年站起來,步履仍有些踉蹌,卻無比堅決。他不再回避鏡中那個完美的自己,也不再畏懼那句話——
「你沒資格活下來。」
他只是低聲說:
「那就——讓你看看,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語落之際,左臂魂印迸出烈焰,那魂獸猛然嘶鳴,無數弦線從少年掌心暴射而出,如同音律構成的長鞭,纏上虛空中每一面鏡子,每一段記憶,每一個曾經讓他痛不欲生的過去。
「——魂音共鳴.終曲之式——焚弦重奏!」
轟然一響。
那不是聲音,是震盪,是靈魂層的震動。
上百面鏡子同時碎裂,如海浪般崩塌,一波一波向四面八方激盪。而在中心,那個完美之他,終於動了。
他皺眉,似乎頭一回感到不耐,手中魂弦一撥,一記「鏡刃連奏」迎面斬下。
但那記攻擊,卻像擊入空中。
「這不是對你打的。」
少年望著他,眼神平靜如水,「這是對那些……還沒來得及原諒的自己。」
整個空間轟然一震。
焚弦之獸猛然一躍,帶著魂火與音樂融合的軌跡撲向鏡像少年,無數弦線如藤蔓纏住那張熟悉卻冰冷的臉龐,一層一層剝開他的鎧甲。
然後——轟。
一記近乎音爆的斬擊從鏡像胸口劃過,直入魂核。
鏡像之他終於露出錯愕,口中低語:「……原來,你也……」
話未說完,整個鏡像炸裂為千片虛影,被魂火吞噬殆盡。
而那片漂浮在空中的空間,從中心開始,一層層消融、崩解、裂碎。
我望著那光景,忍不住握緊了拳。
他成功了。
那孩子真的,在十二歲那年,用自己的方式,跨越了第三層。
而他沒有對著勝利大喊、沒有歡呼。
他只是靜靜站著,右手垂下,左臂上那燒至胸口的魂印仍在微光中跳動。
眼中,沒有勝利者的驕傲。
只有一種近乎寂靜的平和。
彷彿他終於能夠,靜靜地,和那個曾經痛苦到窒息的自己——握手言和。
鏡像崩毀之後,整個空間逐漸塌陷。
四周的浮塊宛如老舊劇場的布幕,一塊塊失去支撐地從天而落,煙塵揚起,像沙漏一般,將這場過於沉重的試煉悄然掩埋。
他站在廢墟中央,弦焰之獸早已散去,化為左臂上的魂紋,在肩胛與胸口蔓延成複雜而暗紅的印記,仍在微微顫動,如燒得尚未熄滅的餘燼。
他沒有立刻離開。
只是慢慢地、一步步走過那些碎裂的鏡面。每一塊碎片中,依稀還映著曾經的他——五歲、八歲、十一歲……那些眼神、那些哭喊、那些忍住不喊的痛,全都還在。
他停在一塊鏡片前。
裡頭的他才七歲,手腕纏著繃帶,獨自坐在琴房角落,光線昏黃,琴放在膝上,沒人教他、也沒人等他。他只是抱著那把琴,一遍又一遍拉著不知道哪裡錯的音。
少年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塊碎鏡。
「……沒事了。」他低聲說。
沒有人回答他。只剩自己這句話,慢慢消散在浮壇崩落的風中。
接著,他抬頭,望向前方。
一道門,無聲無息地浮現於迷霧之中——不莊嚴,也不詭譎,只像是一段旅途終將踏出的出口。
他緩緩走過斷石與塵煙,踏過試煉留下的斷裂與烙痕。
當他從那道門走出去時,背後的浮壇在沉默中緩緩閉合。
沒有掌聲,也沒有歡迎。
只有光,從遠方靜靜灑落,照在他渾身傷痕與焦痕交錯的身體上。
他的右手還在顫抖,左臂魂印依然炙熱,但他沒有回頭。
他只是走著,一步又一步,像走在無聲的長廊,也像走回那個從來沒人等他的琴房。
但這一次——他活下來了。
他贏過了「自己」。
他在那道門後昏倒了。
不出所料。魂殼鏡戰後,他的魂能過於撕裂,就算撐得住精神,也早已透支身體。
我知浮壇會自動將他送至最深處的調息間,暫時封閉外界干擾。無人能進,除了我。
但我沒走進去——至少現在還不想。
因為此刻,他正在做夢。
⋯⋯
夢境起初只有白霧。
然後,一道窄門從霧中浮現。年幼的他站在門邊,身子小得可憐,還穿著那件太大一號的制服,領口扣子沒扣上,手裡抓著一份幾乎皺爛的試煉邀請函。
門後是煌印學院的陰影。磚牆冷得像冬天的鐵,連風都不敢進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來的。
只記得那天,大人說:「你不夠乖,老師不要你了。去參加這個,過了就有未來,過不了⋯⋯就別回來了。」
他沒有哭。他從小就學會不能哭——哭會讓琴聲抖,讓呼吸亂,讓老師失望。
他只是輕輕拉緊肩上的提琴盒,走了進去。
⋯⋯
夢境再次轉換。
是琴房。那間陳舊又密不透風的房間,牆上掛著老舊的譜頁,空氣中有一種鋼絲與焦木混合的味道。
七歲那年,他在這裡第一次把四指壓出血。
因為那段譜他拉不好,練了千百遍,還是錯。
他望向窗外,老師早就走了。
他不敢離開——他知道,那不只是練琴,是對「存在價值」的交換。
夢裡的少年一遍又一遍拉著同樣的旋律,指節泛紅,再到腫脹、裂口、滲血⋯⋯但他沒停。
那是他活著的方式。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不再需要樂譜,也不再需要老師的肯定。
因為那旋律,早就刻在他的身體裡。
刻進了骨頭,刻進了每根筋。
⋯⋯
夢境的尾聲,他抱著那把舊琴蜷縮在琴房一隅。
夜太靜了。靜得他彷彿能聽見自己魂殼崩裂的聲音。
忽然,遠方傳來一聲低鳴——
是那把弒魂弦,在召喚他。
他睜開眼時,眼裡一片沉靜。
不是夢醒,而是——他從未睡著。
20250420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