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三十年來,沒有人通過這場試煉。
外人皆以為,這是一場篩選強者的試煉——我從未否認,但也從未承認。強大的人,我見過太多。他們或沉溺於力量,或盲信於榮光,最終,不過是個虛偽的空殼。
我從不是在等一個「強者」。我在等的,是一個讓靈魂願意開口的人。
浮壇從不是為了挑人。
它是我對世界的報復。
我曾經以為,只要夠強,就能救下該救的人。但後來,我一個一個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他們跪在我面前求魂紋,我給了,他們死;我拒絕,他們也死。於是我開始懷疑,到底是我給錯了,還是——他們根本就不配活著?
我不想再賭。也不想再賠。
於是我重新築起這座浮壇,讓每一個敢走進來的人,都從骨血裡證明他自己。
我設下了這座浮壇,懸於魂界與現實的交界,將它命名為——「斷語」。
這名字不是為了詩意,也非為了考古者留名。它是我從自己靈魂中,親手斬下的殘語。
「斷語浮壇」,乃吾魂之遺構。
此壇為界魂交錯之所,漂浮於現實與虛界之間,唯真魂可入。
浮壇共分五層,每層皆蘊藏一道本質試煉,試煉之下,為多重災環與幻域連結,映照魂者之潛、之隱、之殘、之執。
每層災環不盡相同,依試煉者魂頻而生,變幻無定,然其核心不變——皆為靈魂的磨礪、信念的焚化,以及命運之名的逼問。
唯有踏遍五層,貫通己魂者,方可立於浮壇之巔,面對那終極一問。
——「你,為何而生?」
第一層,我叫它魂障斷層。
沒什麼花招,就是把他最怕的東西——丟回他面前。痛苦、羞恥、悔恨、自責,不用我操控,浮壇會替我做。這些幻象像野狗一樣叼著他不放,直到他喊出:「我知道自己是誰。」喊不出來的,就爬不出來。
我當年被困在那裡七天七夜,喝自己的血才沒渴死。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噁心。
第二層叫魂之回響。
魂器這種東西,不是撿到的,不是用來炫的,它是一種賭命的約定。我把那些沉睡的戰器放在那裡,看誰能讓它們開口。不是你用它,是它願不願意選你。你若心不誠,手不穩,它們會直接碎給你看。我見過有人想硬來,結果被反震成廢人。
那裡不是挑選寶物,是一場喪禮。你站在那些死者遺器前,若不低頭,就去死。
然後是第三層,魂殼鏡戰。我最討厭這一層。
你會看到一個完美的你,比你強、比你冷靜、比你殘忍,什麼都知道,連你自己想逃去哪裡都知道。他不罵你,也不嘲笑你,他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用你最討厭的語氣告訴你:「你沒資格活下來。」
我殺了自己三次,才從那鬼地方爬出來。每一次死的不是肉體,是心。是你曾經相信過的一切,被自己一刀一刀割爛。
第四層,魂鏈裂動。
如果說前三層還有人能撐過,那這裡就會讓他們全都跪下。我會在他們身上刻下初階魂鏈——只是初階,卻痛得像是把魂生生剖開。血會反噬,魂會崩,身體不夠強的,直接癱死。我不是沒看過。
但這是我留下來唯一的技藝。這些痛,我當年一條一條都是在戰場上逼出來的。我可以不要徒弟,但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炸魂、碎身,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他連這一層都過不了,我寧可現在就把他處決。
最後一層,是命語終斷。
那裡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一片沉默。你只剩下你自己,還有一個問題:
「你是誰?」
你說得出來,就活。說不出來,就永遠困在裡頭,連魂都會被浮壇吃掉。
不是叫你報名字,而是讓你說出那個刻在骨子裡的「自己」。你為什麼還活著?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很多人喊不出來,因為他們本來就不知道。他們只是來這裡「試試看」,來「贏個機會」,但我不給這種人機會。那個名字,得是你願意為它死三次、撕裂五次、爬出十次地獄之後,還能咬牙喊出的。
三十年來,沒人喊得出來。全都死在路上。
我知道這聽起來太狠了。但我不後悔。這世道本來就夠狠,夠噁心。我只是在裡頭撕開一道縫,看有沒有人能活著走過來。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來了——那個人——
我會站在浮壇前,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你的名字?」
然後,若他能回答,我會把我三十年沒動過的魂印,再一次,拿起來。
今天,浮壇啟封。
我站在浮壇外圍,風挾著浮魂的殘響掠過耳際,帶著某種奇異的低鳴。試煉開啟已有五天又兩刻時辰,觀測水鏡上的靈息軌跡線正急劇波動,且——持續下滑。
那是少年——弦序九號——的靈韻指數。
那個最安靜的少年。
不是最強的,甚至不是最早進入的。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腳步比任何人都慢,卻從未停下。
他的魂頻是沉色的,近乎透明,彷彿自出生以來就習慣了不被世界看見。
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魂障斷層。
這是浮壇第一階的試煉。不是力量的對決,而是靈魂的審問。
每個踏入者,都會被迫面對自己最深的裂痕。有人看見殘酷的過去,有人聽見背叛的話語,有人只感受到無窮的恐懼與孤獨。
而他——那個安靜的少年,正站在記憶的交界。
我看見他的肩膀在顫抖,看見他嘴唇張開,卻沒有聲音。那不是遲疑,而是壓抑。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太過熟悉。
四周是一間黑暗教室的倒影,琴弓折斷的聲音在遠處飄盪,像有誰不停反覆地說著:「你不夠好。」
少年跪坐在殘破的琴弦前,一遍又一遍撿起那些沒人聽見的聲音。手指早已劃破,血滴混進塵灰。
這就是他的恐懼。
不是輸,而是從未被視為參與者。
一個連輸贏都無法被允許的旁觀者,一個在命運裡沒有名字的影子。
浮壇感知到了他的掙扎,魂障開始裂開。
我卻沒有動。
我只是看著他如何在那片空無中,撐起自己。
這樣的魂頻,不該出現在這年紀。
這樣的決意,不該來自這樣沉默的人。
我握緊了手中久封的印記,掌心微微發燙。
我的魂印,似乎在回應——這個,尚未開口說出名字的少年。
……他的手,終於動了。
不是戰鬥的手勢,也不是召喚魂紋的起式。只是極緩慢地,伸向那堆斷裂的琴弦。手指彷彿穿越了時間,顫抖而遲疑,每觸碰一次那染著灰燼的弦線,像是再一次觸碰他靈魂中最破碎的角落。
我屏住了呼吸。
不只是因為他與眾不同的行為,而是因為——那瞬間,我的魂印微微顫動。
那是三十年來,它第一次沒有因敵意而警示,而是如同一張沉睡的弓弦,輕輕泛起餘音。
我望向他。
魂障斷層在他周圍悄悄起了霧,像是一道隔絕所有感知的幕。但我知道那是浮壇在回應。浮壇是活的,是魂性與殘響共同構築的試煉之地,它不會無緣無故地起霧。
他引動了它。
那孩子跪坐在琴殘之間,衣角染灰,指尖割傷。他沒有立刻站起來,也沒有逃避,而是將所有斷弦、碎木,一根一片撿起,像在拼貼某種逝去的東西。他的動作執拗而緩慢,每一次彎腰,都像背負著千斤壓力。他的額前髮絲貼著汗水,身體止不住地顫。
浮壇回音變了。
是低頻,是像從魂的地層中滲出的共鳴。魂障斷層的幻影忽然顯形——是一間教室,一把孤獨的琴椅,一個低著頭的孩子。
他的幻影坐在那裡,雙手無力垂下,身旁是被摔裂的琴。耳邊是責罵聲,是那些說他無法掌握、浪費時間、音準糟糕的聲音,一句句繞在空氣裡,像淚痕般不肯散去。
我曾見過無數魂系挑戰者在這一步崩潰。他們或怒吼,或嘶喊,試圖打破幻象。更多的人,選擇轉身逃離——因為浮壇投射的,不是幻覺,而是真正壓在你靈魂深處的「殘語」。
那孩子卻沒有吼叫,也沒有否認。他只是靜靜看著那影像,像是看見了一個久違的自己。許久,他開口了:
「……我記得你。」
語氣輕到近乎聽不見,卻落得極重。
那是接納。
不是妥協,也不是逃避,而是某種源自心底的凝視。少年望進幻象深處,那個伏坐在破琴前、淚眼模糊的自己正逐漸退色,彷彿水墨畫遇雨,邊界失焦,線條模糊,最終與空氣一體。
就在那個瞬間,整座浮壇,震動了。
不是劇烈地搖晃,也沒有雷鳴與崩塌,而是一種無聲的、結構性的共鳴——如同某種古老的封印因長眠被觸及,發出微不可察的低吟。我立在壇外,眼角餘光掃過掌中魂印,那枚已沉寂多年的靈紋竟悄然泛出一道幽光,像是某種呼應、某種預兆。
浮壇的氣壓開始緩緩改變。那不是尋常的風壓或魂場失衡,而是——空間本身的「結構」被動搖了。
原本封閉的魂帳斷層開始瓦解,黑霧宛如潮水退去,現出內部真正的形貌。
我微微皺眉。他看見了一間音樂教室——或更確切地說,是它的「記憶」遺留。
破碎的琴椅、碎裂的音箱、塗滿指痕的牆面與未擦乾的白板,一頁頁泛黃的譜紙從虛空中飄出,如失控的秋葉,在空中翻飛、旋轉、劃出殘響的弧光。教室的地板無聲崩碎,像無形手掌捏碎沙堡那樣細緻,天花板剝落、燈管彎曲,琴鍵如長鱗魚骨般錯落脫離,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而在那混亂中心,他坐著。
他靜靜地坐在一張被魂力碎解後尚未完全熔散的琴椅上,手肘支在腿上,微微垂首。身旁的破琴像一頭死去的獸,覆滿裂痕與斑駁。但他看上去並未狼狽,反而像是從某個深淵爬回來的人,沉靜、收斂、且無比堅定。
琴譜飄過他身側,他一動不動。譜頁擦過他的髮絲與頰側,無聲地落地,又瞬間蒸散。
我幾乎在同一瞬明白了什麼。
這座浮壇,認出他了。
不,是「某一層浮壇的意志」,開始回應他了。
浮壇從來不是死物,它是魂系之門,是所有魂系異質者的映界鏡面。每一位踏上此地的挑戰者,若能喚起深層魂頻,便可能觸及「斷語」的碎片。
我當年就是這樣走過的。
而這少年,如今竟讓浮壇主動回響——這不是力量的表現,而是「對話」的可能。他沒有將幻象擊碎,而是與其共處。他沒有尋求摧毀,而是選擇聆聽。
一名魂系異質者,若能在第一層中讓浮壇先行回應,那幾乎只有一種可能性:
他的靈魂,已在某次深刻崩解中,與「災環之後」產生了回響。
浮壇中央的譜架崩塌,鐵框彎折如枯藤,幾道魂焰閃過少年背後,又如水花般潰散。他依舊沒有抬頭。
但我看見了——那名少年,那雙被浮魂環撕開過的眼睛,正在緩慢睜開。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接納方式。他沒有挑戰、沒有對抗,而是讓那個幻影繼續哭,繼續自我厭棄,而自己則慢慢站起,背對那過去的一切,將那把殘破的琴殼輕放回座位,像是在對過往說一聲:謝謝你。
魂障劇震。
整個試煉浮壇忽然如水面般波動。那層如墨的空氣被裂開一道縫隙,像是被認可的門徑。那不是魂力壓制的結果,而是靈性與試煉本體之間,產生了罕見的逆向共鳴。
他,通過了。
不是因為戰勝,而是因為他「承認了那個自己」。
我指尖發麻,魂印依舊顫動。我不敢相信。
那是我自己三十年前在魂障斷層中,怎麼都沒能做到的事。我是嘶喊,是撕裂,是靠憤怒和崩潰通過的。而他,安靜、柔韌,如同一條流經斷岸的水脈,慢慢、慢慢地,穿越了那片讓無數挑戰者沉沒的死海。
他向前踏出第一步。
浮壇開始轉動,魂路為他鋪陳。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那背影愈行愈遠。
然後我忽然明白了。
——這一次,也許他真的會走到最後,走到我面前。
這一次,我願意將三十年未動的魂印,重新刻下來。
20250418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