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夜色將整座校園包裹在深藍中,高樓間的風靜靜吹拂,像是在替忙了一整天的學生撫去疲憊。SPA館外的燈光早已熄滅,回到宿舍的那段路,眾人幾乎是踩著雲朵般的步伐,一步三搖,彷彿全身骨頭都換了一套新的。
「我現在真的覺得自己像一塊融化的麻糬。」段瑾最先躺倒在徐珉曦宿舍的地毯上,雙手張開、頭髮亂成一團,滿臉餘韻未盡的放鬆。
「我是沒想到按摩完肚子會這麼餓。」陸羽澤笑著拿出一袋剛從樓下販賣機買來的餅乾,順手丟給盛凌雲。
「說得好像你平常不餓一樣。」盛凌雲接住餅乾,嘴上吐槽但還是拆開來分給大家。
徐碩泓正拿著電熱水壺燒水,動作熟練地替大家泡熱茶——無糖綠與桂花烏龍各一壺。他上身穿著簡單的灰色短袖,還帶著剛洗完澡的微濕清爽氣息,整個人看起來比出泳池時還乾淨耀眼。
徐珉曦靠坐在床頭,一手托腮,一手輕拍著筆記本的封面,眼神在每個人的臉上掃過:「所以——該回到正題了吧?藝術競賽的表演。」
空氣稍微收了一點,大家的注意力迅速集中。
「我今天有個想法,」段瑾忽然坐起來,眼睛閃著光,「關於那個最後的第十三段,爆炸藝術的部分,我想……我們需要非常瘋狂的爆炸感。」
「你是說……火焰?煙火?」宋輕然挑眉。
「不只是視覺爆炸。」段瑾的語氣逐漸堆疊,「是那種感官衝擊。音樂的斷裂、光線的跳變、肢體的撕裂感——所有東西都在那個瞬間崩潰、毀滅、釋放,觀眾得以真正感受到憎恨是什麼。」
「這主意有點瘋,但我喜歡。」陸羽澤點頭,「我可以負責空中裝置,讓場景在最後一段時‘崩塌’一部分。比如吊布解開、帷幕墜落。」
「我和宋輕然可以做燈光與陰影轉換。」盛凌雲說,「熱音社最近剛買了新的聚光燈模組,能做變色掃描。」
「那音樂呢?」羽嫣看向徐珉曦與徐碩泓,「你們有什麼想法?」
徐珉曦眼神微微閃了閃,指尖敲了幾下膝蓋:「如果主題是爆發前的壓抑,也許可以嘗試使用一些反向處理——用極簡音型累積張力。讓觀眾『等』,等到他們快要瘋了,再給一個情緒點。」
「我可以加上打擊樂,或重拍鼓機,強調節奏的擊破感。」徐碩泓補充,語氣依舊穩定,卻帶著少見的主動,「或者……我可以彈一段鋼琴。不是旋律性的,是極限技巧和連擊節奏的那種。」
段瑾一拍大腿:「對對對!我們可以把音符當成刀,刺進去,然後把它撕開!」
「好暴力的說法……但很生動。」宋輕然笑了。
「話說,」馮羽嫣忽然咬了咬吸管,目光飄向徐珉曦:「你真的確定讓碩泓彈琴?你不會吃醋嗎?」
「我會。」珉曦語氣淡淡地說,卻挑眉看向碩泓,「但如果他彈得不夠好,我就下場搶回來。」
眾人瞬間大笑。
房間裡的熱茶冒著輕煙,筆記本被翻開,新的點子一頁一頁地寫下。窗外的夜風輕輕拂過,像是為這群少年少女的狂想鋪上某種柔軟的節奏。
他們還沒完全從放鬆狀態抽身,但這樣剛好——因為最好的創意,總在介於夢與現實之間誕生。
「對了,為了響應主題……」徐珉曦又開口道,語氣忽然收斂起剛才的玩笑。
「我在想,要不要在音樂編排裡加入幾組十三度的和弦。」他低頭思索,像是在腦中翻閱某種旋律譜庫,「十三這個數字,既然要讓它變成舞台上的核心,就不能只是意象,也要真的存在在聲音裡。」
一旁的羽嫣皺了皺眉:「可是……十三度不是一般人彈得出來的吧?十度就已經很誇張了……」
「所以我才要確認。」徐珉曦轉過頭看向沙發上的徐碩泓,神情一派冷靜,語氣卻忽然變得極有壓迫感:「欸徐碩泓,把手伸出來。」
徐碩泓一怔,還沒從樂理轉音回現實,挑挑眉:「蛤?」
「把手伸出來。」徐珉曦坐在床沿,語氣不帶情緒,卻是十足的命令句。那份認真幾乎讓人錯以為他要對弟弟下戰帖。
段瑾眼睛一亮,興奮得像嗅到什麼新鮮事,「哇喔喔,這什麼突然的兄弟對決橋段,我喜歡。」
徐珉曦抬起眼,視線在他手上掃了一圈,「我們來比一下。」
段瑾一下子笑出聲,像是聞到了八卦味:「哎唷,這是什麼突如其來的感情戲?要牽手還是要對決?」
羽嫣則是在一旁臉紅地小聲說:「你們……你們要比什麼?」
「手掌寬度。」珉曦語氣仍舊淡淡,卻目光銳利得像在進行一次臨床測量。
徐碩泓嘴角一抽,無奈卻順從地把手伸了過去。
他伸出右手,五指微微一張,那雙從跆拳道到鋼琴、從游泳池到健身房都歷練過的手,肌肉線條分明,指節修長勻稱,如雕刻出的骨感工藝品一般。
徐碩泓微歪著頭看向徐珉曦,臉上浮現一抹戲謔:「哥,你是要幫我測身高還是婚戒尺寸?」
語氣裡藏著笑意,但動作卻異常配合。五指一展,那雙長年經過訓練的手掌如鷹翼般撐開,肌肉紋理與骨節線條在暖色燈光下投出一道道利落的陰影,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張力感。
徐珉曦沒理會他的調侃,只是冷冷地說:「我要看你能不能彈十三度。」
語氣平靜得像是要拆解一架樂器。他也抬起自己的手,與徐碩泓的手掌相對,指節一格格比對,掌心緊貼。他眼神專注得像是在做什麼精密實驗,連呼吸都變得極輕。接著他又輕按徐碩泓中指與無名指交界處,接著測試他大拇指向外張的角度。
「……真離譜。」他喃喃說。
那一瞬間,整個房間像是被這對兄弟的「儀式」凝固了。
馮羽嫣忍不住微微紅了臉,小聲嘟囔:「又不是在演古裝劇,怎麼還有『獻掌』這種情節……」
徐碩泓則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意,溫柔得幾乎過了頭:「是是是,大師要量尺寸,我哪敢不從。」
「……哇靠。」宋輕然終於忍不住出聲,「你弟的手也太大了吧?這比例放漫畫裡根本就是男主角標配欸!」
「難怪可以打拳又彈琴,」盛凌雲在旁點頭讚嘆,「那個手寬根本已經不是人類能彈的範圍了吧?」
馮羽嫣忍不住補了一句:「你們知道那種能彈十三度的手是多誇張嗎……就連專業鋼琴家都不見得做得到……」
「你手也太大了吧……」徐珉曦喃喃地說著,語氣裡有幾分驚訝、幾分難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種藝術家對技術極限的天然執著。
徐碩泓挑眉,半是玩笑地回道:「怎樣,你弟我現在考進音樂系還來得及嗎?」
「別鬧,來,電鋼琴那邊試一下。」徐珉曦一邊說,一邊已經站起來走到牆角的電鋼琴前,回頭朝他招手:「不然我不信。」
眾人立刻興奮起來。段瑾一馬當先地衝過來搶位子坐下,興奮得跟準備看表演的觀眾沒兩樣:「這我得看,這太有話題性了吧!」
「我還以為他的手只用來打籃球,結果連彈琴都能搞爆?」馮羽嫣小聲笑著,但語氣裡的驕傲根本藏不住。
徐碩泓無奈地被眾人半推半拉地帶到鋼琴前,長腿一跨就坐了下來,手臂自然地擺在琴鍵上。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毫不費力地一撐——拇指落在C,小指穩穩落在高高在上的A。
徐珉曦慢條斯理地收回手,語氣卻多了一點難掩的滿意與傲慢:「可以彈十三度。我就說,那傢伙的手是武器。」
「哇靠,真的可以欸!」陸羽澤整個人撲過來,幾乎要貼到他肩膀上,「這手距離比我拿快門還誇張!」
徐碩泓抓抓後頸,有點靦腆地笑:「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可以彈到那麼遠欸……」
段瑾笑到彎腰:「你弟還不懂他多猛啦,這種天賦要是被古典音樂圈知道,估計會搶著拜他為神了。」
徐珉曦瞇起眼:「放心,舞台上我會讓他神起來。」
「你這樣彈13度,手不會抽筋嗎?」盛凌雲驚呼出聲,「太誇張了,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做的事。」
「我彈不到,我9度就極限了……」宋輕然搖搖頭,語氣裡多了一絲嫉妒又無奈的感慨。
「不愧是你啊,徐碩泓。」段瑾戲謔地說,「長得帥、身材爆、還能彈13度,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從模特兒實驗室直接空運來我們學校的。」
徐碩泓笑著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只是慢慢地將那13度從單音彈成和弦,再從和弦拆開,指尖落下的每一個音都清脆如雨。
他的手掌撐開時,整條前臂的肌肉線條也隱隱浮現,皮膚底下的力道與協調度讓人無法忽視——那是一種經過長期鍛鍊的體格美感,但在這鋼琴黑白鍵之間展現出來時,卻變成了某種近乎性感的藝術姿態。
徐珉曦靜靜看著他彈,忽然有點出神。他知道這個弟弟總是什麼都能做到,但當那雙寬大的手真實落在琴鍵上、音符從指尖流出時,那種感覺比所有語言都更強烈。
那不是什麼技巧性的表演,也不是炫技,而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證明——我能,你沒想到而已。
「……其實,你一直沒拿出來認真彈過,對吧?」徐珉曦低聲問。
徐碩泓一頓,唇角勾起一抹不動聲色的微笑:「那時候不是怕被你罵搶你風采嗎?」
「去你的風采。」徐珉曦翻了個白眼,笑著罵道。
羽嫣抿唇笑著,段瑾則輕拍手掌:「我宣布,這段表演一定要加上你彈鋼琴的畫面,彈完再砸也行,記得慢動作、煙霧、燈光,絕對爆!」
「先不管砸不砸琴,我看你哥剛剛那眼神,心靈已經先碎一次了。」宋輕然懶洋洋地笑,語氣裡卻隱隱帶著點心疼。
段瑾一邊咬著巧克力棒一邊哼了一聲:「藝術家的脆弱心靈喔……」話雖這麼說,眼角餘光卻一直偷瞄珉曦。
大家笑成一團,房間裡的燈光暖黃柔和,香氣與疲憊在空氣中沉澱成一種飄浮的、幾乎夢境般的氛圍。
正當眾人討論著爆破、燃燒、摔琴與光影時,有人突然停下了話語:「……欸,我們是不是忘了一個人?」
「……凌墨。」
這名字一出口,整個空間像是被什麼輕輕地、無聲地勒緊了一圈。那些雜音與喧鬧像是被一層看不見的薄霧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
書桌邊,凌墨坐在那裡,安靜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手指輕輕轉動著那枚黑色棋子,動作太過平靜,反而讓人背脊發涼。
「欸,凌墨,你要演什麼?」段瑾笑著問,但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麼輕鬆。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微微抬頭。燈光落在他眼裡,像是在冰水裡漂著碎玻璃。
「我早就知道我要演什麼了。」
他的聲音像從某個封存已久的抽屜裡傳來,裡面堆著太多不能見光的東西,灰塵、銹斑與……一段被扭曲的童年。
馮羽嫣的笑容漸漸收斂,輕聲說:「應該是……他以前的事吧?」
眾人無言。知道。他們都知道。
那個被送進棋院時還沒學會哭的小孩,那個從兩歲開始就被逼著日練十六小時、不能有情緒不能有朋友、被塞進無數比賽與壓力的人體試煉場。那個每次贏了都不能開心、輸了就不能吃飯的小孩。
有些憎恨,是從愛裡長出來的。
有些童年,是從監牢裡開場的。
凌墨沒再多說。
只是他手中的棋子「喀」地一聲,落在木桌上。
那聲音意外地清脆,卻像在眾人心中砸出一個深洞。
「放心,到時候你們會看到的。」
他的笑容太淡了,淡得不像笑,更像是一種無法再掙扎的體諒。
這種笑,只有走過深淵的人才笑得出來。
沒人再敢過問他細節。
只剩徐珉曦把筆記本闔上,像是在某個遙遠的章節劃下句點。
「這場演出……我們都得撐過去。」
像一枚棋子靜靜落下,但那一局,才剛開始。
20250413 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