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清晨的陽光還帶著點水霧,斜斜灑進宿舍的木窗縫裡,落在我鼻尖。

我醒來的時候,床板有點冰涼。翻身時,才發現上鋪早已空了,彷彿昨晚的對話,只是一場緩慢又溫柔的夢。

我想著繼續思考昨晚的話題,但一想到那件事變突然覺得有點頭疼。

我摸了摸自己裹著繃帶的手腕,依舊有點發脹,但比昨天好一些。窗邊的桌上,擺著一張寫著「早餐在書桌抽屜」的便條紙,還附上一個小笑臉,筆跡熟悉得不能再熟。

打開手機,一條訊息果然在等我。

【我先去游泳了,你們中午在體育館等我。起床慢點沒關係,但記得包好手。別拉太重的東西,早上天氣有點冷。——5:26】

那麼早起是怎樣?欸!

我不禁嘆氣。這傢伙總是這樣,表面粗枝大葉,其實細心得可怕。

手還沒完全癒合,他比我還緊張。

我看了一眼便條紙,餓意這才一股腦地湧上來。拉開抽屜,是兩個飯糰加蛋和一瓶保溫瓶裝的熱豆漿,還有用紙巾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叉子。徐碩泓真是……比起老弟,更像個老媽子。

趕緊吃吃早餐,匆匆洗漱完,我拿著該用的東西走出宿舍。今天有早八的班會,是說好討論校慶藝術競賽的。凌墨早就已經出宿舍了,陸羽澤那傢伙的蒸氣眼罩都還沒拿下來咧。

校慶藝術競賽,學校全年級都得參加,各班一個主題。我們班嘛,反正平常就一堆奇奇怪怪的人,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教室裡已經有不少人坐著,段瑾和宋輕然在教室角落小聲講著什麼,像是在研究場刊設計;凌墨則站在講台上,一如既往地冷靜,表情沒什麼起伏,只有他身後的大螢幕開著PowerPoint,上頭打著八個大字:

「藝術競賽提案會議」

我一走進教室,段瑾就朝我比了個手勢,說:「喔喔~我們的靈魂主奏終於來啦~」
宋輕然也溫聲笑著:「早啊,手還好嗎?」

我點點頭,坐到了她們旁邊的位置。

過了一會兒,凌墨看了一眼時間,清了清喉嚨,開口道:

「既然人差不多到齊了,那就開始吧。」

凌墨講話的聲音偏低,卻意外有種讓人安靜下來的威壓。他並不急著進入正題,而是先掃了一眼大家:「藝術競賽這種東西,學校給我們兩週準備,我們班的主題比較特別,是《憎恨》。過去三年我們班都拿過前三,這次不能掉鏈子。那麼,有沒有人想先提案?」

一陣沉默。

大部分人只是低頭翻筆記本、喝水或假裝沉思。藝術這東西,說起來誰都能高談闊論,真要搞創作,馬上就集體鴉雀無聲。

第一個舉手的是混音社的代表林譽成,他直接了當地說:「我覺得可以用音牆來展現『爆炸感』,全場用聲波震撼,一秒就能把憎恨推爆。」

「聲音?你上次不就玩過了,該換人了吧?而且你這樣一吵,我們體操組要怎麼在上面翻來跳去?」體操社的鄧莉璇馬上皺眉反駁,「你們那些低頻會把我們的平衡完全打亂好嗎?」

「那你們就跳慢一點啊,我們也可以改BPM啦。」林譽成攤手,「但你也不能叫全班都去轉圈圈吧?」

「轉圈圈?」舞蹈社的江可嵐拍桌站起來,「不好意思,我們編的舞比你那堆按鈕難多了好嗎?」

唉……說好的討論,怎麼就成了辯論呢……

「夠了夠了!」坐後排的羽球社隊長陳易之也開口,舉起他粗壯的手,低頭一笑,「誰在乎什麼舞啊聲音的,我們這次應該來點真實的對抗,安排一場象徵『內部撕裂』的對戰,像我們羽球社就可以——」

「是在哈囉?請問是在打奧運嗎?」美術班的盛凌雲冷冷開口,「藝術競賽耶,我們設計的視覺裝置想探討的是人心的裂縫,不是讓你打羽球的。」

「那我們可以從黑暗中突刺而出,整齊劍光劃破漆黑,象徵理智對抗本能。」擊劍社的羅永勳站得筆直,語氣像上戰場一樣嚴肅,「斬斷情緒,斷絕執念。」

「哇!好帥哦——個der,你也夠厚臉皮的,上場人家看到你這麼中二就送你一顆鴨蛋了,笑死。」極限體能社的成員范承佐立刻嗆聲,「你要不要順便在舞台上劈個西瓜?我們直接在舞台上爬牆、翻障礙、吊單槓,才是真的讓觀眾心跳加速好不好!」

「吊屁吊,holy shit,這不是在辦體能王好嗎。」街舞社的蕭珊娜翹起一邊眉毛,雙手齊舉,「來一場情緒炸裂的Poppin、Locking,燈光打下去,震感才夠有力,那才是藝術。」

段瑾搖了搖頭,抱臂靠到牆上,語氣帶著一絲嚴肅的輕挑,「我們這主題叫『憎恨』,我們有個剛好對音樂恨到骨子裡的人欸,還不用他?你們真的是……什麼才叫戲劇性啦?」段瑾偷瞄了我一眼,我驚訝地回看她。

然而,沒有人聽進去——

「對啊!所以我剛剛就說,聲音要狠才有『憎恨』感,懂嗎?」林譽成站起來,重重一拍桌子,「整場直接音浪轟頭,像在腦子裡炸開一樣,這才叫爆炸藝術!」

「轟你媽啦!」鄧莉璇直接拍回去,「你們那堆噪音會讓我們翻個跟斗腦袋都斷線,我不想在舞台上摔死好嗎!」

「妳們那些翻來翻去又不是什麼創意!」林譽成不甘示弱,「觀眾進來是來感受『震撼』,不是看你疊、羅、漢的!」

「你才震撼勒,按個按鈕而已,搞得好像自己很厲害,」江可嵐跳出來,「我朋友兩歲就會玩音遊好嗎?你要不要也去幼稚園比賽?」

「不然妳跳給我看啊?」林譽成撇嘴,「跳一支能讓人感受到『憎恨』的舞?別再扭得像Threads網美了,行嗎?」

「你說什麼?!」江可嵐髮圈一扯,整個人衝向前。

「夠了啦!」陳易之暴吼,「你們這些人能不能實際一點?我們社願意安排象徵內心對立的雙打對戰,一邊黑羽一邊白羽,衝突感直接拉滿。哪像你們跳啊翻啊根本小學表演!」

「表演?你才表演!」盛凌雲優雅地站起來,但眼神犀利,「我們在創作象徵人性裂縫的藝術裝置,你那顆羽球再塗金也變不成雕塑好嗎?」

「我們要的是概念,懂嗎?是對抗的詮釋、情緒的碰撞——」

「屁啦!」武術社的學生直接轟然站起來,一臉看不下去的樣子,「你們這些講感覺的到底要幹嘛?我們實打實的擺一場混戰才有爽感,一拳一腳才叫情緒宣洩!誰管你裝置幾根裂縫!」

「你要打可以,來比啊?你打贏我一腳,我改編全段舞序配合你們節奏,來啊!」

「來就來,怕你啊!」

幾個社團學生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彷彿下一秒就要掀桌。

「結果你們都沒在聽重點。」另一道略冷的聲音插進來,是坐在我旁邊、從頭沒什麼發言的宋輕然。

「你們問問看得了全國第一的徐珉曦。」她轉頭過來看我,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

全班轉頭看我。

我尷尬地笑一笑,說:「呃……我覺得『憎恨』這個主題,不是讓你們秀技的舞台秀。」

「那你說啊,藝術大師。」羅永勳抱臂,「來一段爆炸性的E小調小提琴獨奏嗎?還是用琴弓當劍插人心臟?」

「……」我低頭沒說話。

下一秒,段瑾「啪」拍了一下牆壁,一腳撐著課桌,一手插腰,語氣又毒又辣:「哈囉?要不要認真聽一下徐珉曦?他現在超~恨小提琴你們不知道嗎?你們真的好殘忍耶~這麼愛秀鋼琴,提琴、管樂什麼的,不如你們直接當著他面把他的譜燒了算了啦?」

全場一愣。

羅永勳眼神掠過珉曦的手腕,忽然一聲低呼:「欸,你手怎麼了?」

我把袖口往下拉了點。

「昨天受傷……小提琴現在拉不了。」

「那你還留在音樂班幹嘛啊?」范承佐一臉不耐,「我們極限體能社現在每天早上都在負重訓練、爆發衝刺耶,有誰在舞台上會給你時間情緒醞釀嗎?你這種細膩慢節奏根本不適合《憎恨》。」

「喔你閉嘴好嗎!」江可嵐在旁邊翻白眼,「你只想在舞台上耍猴戲是吧?讓你跑一場障礙賽觀眾誰看得懂?要不是你肌肉炸裂,還不如讓他上去拉個幽怨的小夜曲還比較有戲!」

「但我真的……」我感到嗓子發乾,手指微微握緊,「……真的,不是很想再碰那把琴了。」

這句話輕輕一說,卻像在眾人心裡掀起一陣刺耳回音。

「你看吧你看吧~」段瑾壞笑。

「……所以你是想讓他在台上表演他怎麼恨小提琴?」羅永勳狐疑地問。

「不如讓他親手摔了琴。」擊劍社的羅永勛冷冷補了一句。

「再來個慢動作回憶片段,搭上極限體能社的肢體衝撞、街舞的情緒節奏,像一場心魔內戰。」盛凌雲的聲音從後排傳來,安靜卻穿透人群,「琴不是用來演奏,是拿來砸的。那才是痛感的具現。」

「……你們都瘋了是吧……」我有些憤怒的說,竟然拿著我的音樂低潮來做笑?有沒有搞錯?

「不,我覺得你也在想這些瘋話。」宋輕然看了過來,語氣淡然卻溫和,「不然你不會這麼安靜地聽完我們胡鬧十分鐘了還沒離開。」

我無語。

整個班級陷入短暫的沉默。

而就在這時,坐在講台上的凌墨終於開口了,他一直靜靜看著大家,語調如霧夜冷風:

「夠了。這段我們就叫——內在斷裂。」

「極限體能作為壓迫與拉扯、擊劍象徵思緒的割裂、街舞代表情緒的流變,而音樂……」他看向我,「你不是演奏者。你是災難本身。」

「那把琴,我會想辦法讓你在最後親手砸了它,並讓整段配樂以燒譜收尾。」

連凌墨也瘋了……

我從來沒想過要摔琴這件事。

小時候練到不耐煩,頂多就讓它放在那裡不練,竟然還要我摔琴?!也沒過問我的意見,就這麼擅作主張,哇……我們班的各位真是霸道啊……

段瑾挑起眉:「我可以幫忙設計焚譜的舞台,讓它像慢動作燃燒的花。」

「焚譜的那一瞬間,我要加入聲波破碎的混音——直接震碎觀眾耳膜。」林譽成也跟著跳出來。

「然後極限體能可以跑過火環,最後從後方衝破背景牆。」范承佐也附議。

「……你們真的要這麼瘋啊。」我喃喃自語。

「我們已經瘋定了。」段瑾伸出手輕拍我的肩膀,「所以啊,曦曦,要不要來瘋一次?」

後排傳來一聲細碎的「嗶」,是誰傳了訊息。大家沒空理會,整個班級簡直炸鍋,像群情激昂的社團暴動。

正在此時,教室門被「啪」地推開——

「喂喂喂,別吵啦——要砸也不是這樣砸的啦。」陸羽澤悠哉地走進來,手上還拿著一杯超大杯的珍奶,一邊喝一邊對著鬧翻天的眾人笑著揮揮手。

「這麼激烈的辯論,怎麼沒邀請本少爺呢?」

「你遲到哪來的勇氣這時候講話?」江可嵐哼了一聲。

「因為我剛好有一個讓大家都閉嘴的魔法啊。」陸羽澤舉起手機,打開支付App晃了晃,「如果我說,我可以出錢讓你們全部的主意都實現呢?」

全班安靜三秒。

「舞台讓你們體操翻騰,聲光讓你們混音轟炸,畫面讓你們裝置藝術,道具我們請專業美術團隊製作;想砸琴?沒問題,我買一堆假琴讓你們砸個夠;想燒譜?我們用特製火焰紙做成衣服,讓徐珉曦穿著砸琴,不燒死人但很有戲——」

他一邊說,一邊手比劃著,嘴角上揚:「這不是什麼問題,只是預算的問題—啊哈,我不缺這點小錢哦。」

「……你瘋了吧?」盛凌雲喃喃。

「我們可以真的燒東西?」林譽成眼睛亮了。

「感覺超讚。」羅永勳眼神閃爍。

「我可以讓全班在音爆裡跳舞!」蕭珊娜突然興奮的尖叫。

「這太瘋了……但我喜歡。」江可嵐低聲說。

陸羽澤把吸管咬在嘴邊,轉頭看向講台:「不然這樣,我出錢,你們打琴、打鼓、打彼此的情緒。怎麼樣,來個最混亂的整合表演?」

正當場面沉浸在一種「這瘋子說不定真的可以」的半懷疑半興奮中,段瑾緩緩站起,輕輕鼓了個掌:「很好,我覺得我們終於要進入正題了——這麼多社團,正好來12種表演風格,每一段象徵一種壓力與情緒的升高。然後最後——第13段,全數爆炸。」

「《憎恨13度》。13為西方宗教文化中不吉利的數字,正好讓一切音樂、情緒、身體、節奏與視覺的失控與毀滅成為最後的破壞性重頭戲。」宋輕然淡淡接話。

全班看著她們兩人,突然都不吵了。

只有凌墨依舊站在講台後,冷靜開口:「現在有點像樣了。各社團,三天內提出你們的橋段計畫。陸羽澤,給我預算表。」

「Yes, sir~」陸羽澤比出一個敬禮手勢。

我在座位上緩緩坐直,望著整個亂局終於收束成一場瘋狂計劃,嘴角彎起一個細不可察的笑。

這才像是他們的風格——一群瘋子,才做得出史詩。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還有些麻,但耳邊那句「別拉太重的東西」又浮現。

徐碩泓,世界亂成一團,我還能沒被炸上天,大概也是因為有你在吧。

20250407 撰寫